温子远被识破了，也不惊慌，只是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道：“卫公子这一睡，却不知这世上发生了许多变化。赵国国君赐死你的消息传到了韩国，世人便知道了，失踪的卫家二公子是在范扬那里。又因为你自毁容颜，被抛尸白子林。这几日白子林可热闹了，卫家来寻的人，你那个未婚妻——韩国郡主来寻的人，其他世家大小姐派来寻的人，都快让白子林站不下了。看来即使没了容貌，想要公子全尸的人也蛮多的。特别是卫家来寻的仆人，好似都是你大哥卫澜的亲卫，而并不是你们族里的人。”

“卫煌已经死了，他的一切已经与我无关。”卫煌看着眼前的少年：“倒是你，为何会在这里，帮助这种庸弱的君上？当初英蠡猜到是温二公子带走了常宁公主，却始终不肯承认高傲的温七公子居然留下了。”说到这里，卫煌冷笑了一下：“七公子的爱好还真是令人不解，这女子没有容貌，没有魄力，没有大智，留在她身边是为了好玩吗？”

温子远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何以断定我就是温子远呢？”

“我曾受邀，在天机老人那儿见过你的侄子。你大嫂灵姝是天机老人的孙女，那时她将自己的三子放在外公处。我恰巧在天机阁做客，远远见过他一次。侍奉我的侍女对我讲，她们家小姐说过，这个儿子是最像他小叔叔的。我白天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面熟，刚才在这，你坐了半天，看你的样貌，才知道那个侍女没有骗我。”

“这倒是有趣了。”温子远的手支着下巴：“我以为卫公子会有诸多理由推理我是温子远，但没想到是凭我家清儿认出的。算时间，你该是两年前，清儿四岁时见的他。凭一稚童便能认出与我的容貌相似，还真是难得。”言语之间他并未否定自己是温家七公子的事实。

卫煌似有嘲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一向是你们温家人擅长的。我等也只能有确切的证据才敢做下定论。更何况，以温七公子之聪明，必会看出我推理的破绽，何必自讨苦吃。”

温子远并没有生气，他平静看着卫煌的样子，让卫煌觉得传闻有误。传闻中，温子远桀骜不驯，怎会受了这样的讽刺还如此淡然。他正想着，却见温子远开口了：“若是卫公子不弃，我这便联系二哥，他找了你许久。我先送你去抱犊山……”

“不必了！”卫煌有些失礼的打断他：“我不想接受温家的恩惠。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在这里，等大魏复国后，自当求去。”

“去哪里能甘心呢？为了一个好色而淫的君主，将自己弄的这步田地，是你能甘心的吗？卫煌，你既然已经决定死了，那么就当是重生了。舒淳虽然庸弱不堪，但是却是明君。我说她是仁王，二哥不信。我家兄弟至今都未有与我联系的，想来也都是在和我生气。可是，就像你说的，我温家的人，最擅长的便是窥一斑而知全豹。而我，又是他们中最好的。”温子远说的毫不客气。

他站起身，走到卫煌的身前，弯下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在范扬那里，你一定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主意才会被那群庸才给告了。范扬那么器重你，还不是不肯为你犯上君王，而默许了你走。”

“那是我与范将军的约定。”卫煌别过头去，不看眼前少年洞察一切的黑眸。

“是啊，但若是舒淳。她不会与你做这个约定的。如果她决定相信你，就不惜一切。”温子远说完，自己转过身去：“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卫煌是死了，可是你不会甘心的。若是你愿意留下来，辅佐舒淳。相信我，有一日她会完成对你的承诺的。她会让天下人都知道，卫家的二公子洁白无瑕，没有欺凌女主。错的是那个引诱丈夫的弟弟失败，还企图嫁祸，毁掉他的昏君。她会取得天下，让你看着韩国的女皇捧上降书认罪的。”

卫煌看着温子远离去的背影，他的手微微握紧了。这个男人，算无遗漏。当初发生的事，是哥哥跪在他面前求他，求他为了国家的体面，为了家族的体面隐瞒的。从小到大，只有哥哥对他是真心的好，为此，他宁愿死了，也不会说出当时的真相。可是这个温家的少年，如此轻松的就还原了当时的场景，如此轻松的戳破了他的不甘。

他是不甘心，仅仅因为他的容貌，家族的人厌恶他。女皇表面做疏远他的明君，暗地里却示意他背着哥哥，侍奉君上。甚至在下药强行要他时被哥哥撞见，下了狠手要他死。哥哥知道不是他的错，却也不得不牺牲他。他知道，这已经用尽他兄长所有的能力了。就连难得有一个信任他的范扬，却还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毁了一切。他本来死的便不甘，现在活了便更不甘。为何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都知道他是冤屈的，天下人却都要眼盲？

温子远刚才的话，他听得出端倪。他要的绝不是为舒淳复兴大魏那么简单。像他这样的男人，就算落魄到只有一个馒头，眼睛也始终是盯着天下的。他要天下，就要攻打他卫煌的故国。虽然那个国家已经抛弃了他，但是一旦在天下澄清了，他的名声是清白了，所有人都会嘲笑自己的哥哥，有一个无德的妻子。他们卫氏也将成为天下的笑话。

可是，恐怕这样在乎的，只有曾经的卫煌。女皇有了哥哥做王夫，却还是纳了许多男宠。就连这个常宁公主已死的未婚夫淳于昭，都是她曾想网罗的对象。他们的卫氏家族，早已在一年前便与他恩断义绝。他不是卫氏的人了，又何必杞人忧天的担心这个抛弃了自己的家族成为天下的笑话。

温子远的话在他耳边不断的响起。他问自己“去哪儿能甘心呢？”是的，去哪儿，无论怎么活着，哪怕是可以在抱犊山上逍遥的过下半生，他都不甘心。那一夜的每一刻都时时煎熬着他，让他的骨髓都在隐隐作痛。他用刀划了自己脸，喝下假死药，甚至在感觉自己真的要死的时候，他都是不甘的。若不能见到那女皇下跪，向天下澄清他的名声，他此生，来生，生生世世都不甘。他必须亲手酿下这复仇的酒，迟早有一日在天下众人面前喝下。只是即便失去了美艳的容貌，卫煌还是十分担心将来女主执政会同如今的韩国一样。所以，对于温子远的建议，他并没有马上答应。

舒淳看起来很忙。自从卫煌醒来第一日后，舒淳就再也没有来过。可是关于她的消息，并没有间断的传到卫煌的耳朵中。他每日的饭菜，据说都是公主亲自做的。他伤口结痂后，要一个面具，拿来的却是一个带纱的斗笠。送来的士兵告诉他，现在没有可以为他打造面具的条件，公主特地裁掉了当初宫服上的细纱，给他做了这斗笠，让他先将就一下。他能起身活动的时候，士兵给他送来了围棋，说是公主平日所用的，给他自娱解闷。舒淳没有出现，但她每日都在卫煌的生活中。

当初范扬比这更加礼遇他，他都没有动容。因为那些对于范扬来说，太简单了。而他知道常宁公主现在有多么窘迫困难，由这棋子的劣质便可见一斑。但是她拿出了自己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这些是温子远教她的吗？用来留下自己的手段。

卫煌决定去见见这位公主。士兵听说他要当面感谢公主，十分高兴。带了他绕了些许路，到了一个开阔地。卫煌目测这里是一个简陋的靶场。周围只有三两个士兵把守，而一个武士服打扮的少女正在努力的拉开弓，向靶子射箭。

“殿下，您救的公子想要见您。”带他来的士兵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礼节，就扬声叫了舒淳。少女放下弓，回过头来看见他，便露出了一个笑，抹了一把汗跑到他的身边道：“你醒了。”她说着示意那带路的士兵可以离开了，然后有些抱歉道：“这几日，弘微要我好好练习。所以没有时间去看你了，但是看到你现在能走动了，我很是开心。走过来累不累？要不要坐下？”

“不必了，公主。”卫煌隔着那紫色的纱，看舒淳的五官有些模糊，但也知道她脸上一道白一道黑的，显然在这里练了很久了：“是在下打扰公主练习了。”

“不要紧。你来，是有什么事吗？”舒淳好奇卫煌为何会来找她，便着急着问。卫煌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是来感谢公主的。”

“不必谢我。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有人死在我面前吧。”舒淳听他原来是这个缘故，便挥手道：“你不必放在心上。”

卫煌环视了一下离的有些距离的兵士，然后小声道：“可是，公主应该知道。若想复国，必须眼睁睁的看着许多人死。”

舒淳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僵住了。她慢慢的垂下肩，然后道：“公子说的，我知道。弘微早先也跟我讲了，他还在我面前杀了背叛我的侍女。”舒淳似乎是鼓起了勇气，才抬起头，隔着面纱，对着她看不到脸的卫煌说：“我曾经是个养在宫外庶出的公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嫁给昭哥。但是昭哥死了，皇兄和长姐不知所终。大魏的百姓……还在赵国的欺凌之下。此时的我，若是因为不想看着许多人死，那么之前已经为了我死去的人，都白白的丧失了性命，以后也会有人因为我的懦弱而受苦。公子，舒淳知道自己愚鲁笨拙，但是舒淳不会因此放弃的。”

说完，她让自己勉强又展开一个笑，指着身后的靶子道：“你瞧，过年弘微叫我开始练习的时候，我还连弓都拉不动，现在已经可以射到靶子上了。迟早有一日，我可以射中靶心。”

卫煌似乎是笑了一下，那声音有所探究：“公主开口闭口都是弘微，是否事事都是听他的？”

“弘微说的对，我自是听他的。”舒淳回答的理所当然。

卫煌摇摇头：“我是说，公主今日只有弘微，他日有了其他的谋士，若是有人跟弘微说的不同，或是弘微的意见和所有人的都不相同，你该如何？”

舒淳微微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道：“那自然是谁对就听谁的。而且弘微不会莫名其妙的和别人不一样的，若是大家都这么说，唯独弘微不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自然要看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若是他说的对呢？他说得对，但是其他人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到时的公主要和整个朝堂作对，整个天下争锋吗？”卫煌的话里带着些许的自嘲，也带着审视。他恰好是在温子远不在舒淳身边的时候来，这可以让他听听这个公主真实的内心想法。

舒淳听了这话，没有一丝迟疑的快速答道：“那是自然。从弘微救了我开始，我就决定要相信他了。我若觉得他说的对，莫说是和整个朝堂作对，和天下争锋。哪怕是要我拿性命去赌，也是愿意的。”

舒淳这话说的轻松，却让卫煌愣住了。温子远说“如果她决定相信你，就不惜一切。”卫煌以为他只是说一说，没想到舒淳却真的如此回答。他的手又开始微微的握紧，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是还是问了：“公主，若我愿意留下来辅佐公主，你……能否也赌上性命相信我？”

舒淳似乎为他这话惊讶了一下。对于舒淳来说，纵然温子远嘱咐她留下卫煌，可是她忙着练习射箭，只来得及每天给卫煌做几道小菜。她还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的几次示好就能打动卫煌留下来。

可是，她知道，这个问题她必须回答。没有温子远在身边，让舒淳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她也知道，自己在卫煌面前，纵然深思熟虑了，也跟没想似的。所以她还是爽快的回答了：“公子知道我现在的境地。公子留下辅佐我，是赌上了性命这么做的。公子都舍得，舒淳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其实，臣子忠于帝王，哪个不是将身家性命托付给了君上呢？作为君上，还有什么理由不以性命来相信他呢？刚才公子说，若是所有人都反对弘微，我该怎么办？想来，那些人反对，也不过是为了我。哪有臣下希望自己的君主不好的？人和人之间难免有不同的意见，更何况都是比我更优秀的臣子们。我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责任，失败了，臣下们认为我庸碌，要另立新君，我也不怨恨。若是公子觉得，这样的舒淳值得托付，那么就请留下。如果不然，也没什么。公子随时可以离开，舒淳相信公子的为人，不会出卖我。只是要先让医生确定，身子彻底好了才是。”

突然的，守卫的士兵看着那个被公主救回来的男子跪下了，并行了拜君的大礼。公主吓得退后了一步，但是却没有扶他。任由他跪在那里，不知说了什么话。而得了卫煌要找舒淳的消息，匆匆赶来的温子远，却站在不远处的一棵粗壮的古木后面，露出了踌躇满志的微笑。他选的君上，不会有错的。他闭上眼睛都可以猜到，卫煌在说什么。他一定是这么讲的：“我卫煌，前世已死，如今将此生托付君上，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睁开眼睛，温子远要走，随着他一起来的士兵道：“公子不是来见殿下的吗？为何来了没见却又走了？”

“不必见了。”温子远的眉目平淡：“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们准备一下，公主救回的公子，不能总住在淳于将军那里，将他和我安排在一起吧。”

士兵知道这个弘微公子一向喜欢清静，性格又有些怪异。现在他说要将他和那个捡来的公子安排住在一起。这让士兵有些惊讶，但又不敢吱声，唯唯诺诺的应了。温子远加快了离开的脚步，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得了卫煌，他的君上便如同得了一只浴血而生的凤凰。现在，卫煌屈膝是为了复仇，但迟早有一日他会知道，这天下，只有仁王舒淳，是唯一值得他效忠的君上。

丙戌的春天，舒淳公主在白子林中捡到了一个容貌尽毁的男人。她留下了这个自称凤煌的男人，并且给了他随侍自己的权利。从此，这个男人遵守了他的誓言，他的一生都效忠于女帝舒淳，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小说《女帝》 第20章 　凤凰涅槃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