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云斋开在鹿鸣镇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我尾随在管事身后，进了一处古色古香的院落。
管事走快几步先去撩了竹帘：「贵客请。
」透过掀起的竹帘，我瞥见一道略显清瘦的背影裹在暮色里。
而我整个人裹在黑色斗篷里。
进门时，不小心踩到自己的下摆，又被门槛绊了一下，竟直直摔在了那人脚边。
那人伸手来扶，此时我头上罩着的黑纱帽恰巧轻轻滑落。
我慌忙垂下头去，故作镇定道：「阁下可是云老板?」闻言，那人抬起了头。
在看清之后，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好一张颠倒众生的俊颜！饶是我见惯了李承睿的绝代风华也不禁被眼前人盅惑了。
眼前人在看清我的脸后，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开来。
可下一秒。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随着尖叫声，女子手里的白子撒落一地！下一瞬，有修长如玉的手指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人的声音清冷响起：「失礼了，内子被云某惯得有些孩子气。
」「是我的错，吓着水夫人了。
」我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水清清爽朗地笑了起来：「这位姑娘实在对不住。
都怪砚春阁烧鹅作赌注太诱人，我还以为云澹要赖账，才前来寻他的。
」云澹取笑道：「就你那手臭棋，快别叫人笑话了。
」手掌却放在他夫人背上安抚地拍了拍。
水清清调皮地眨了眨眼，转头问我：「姑娘，你要画什么样的美人皮?」我欣喜道：「求云老板给我画一张同她一模一张的脸。
」我从怀里掏出一张拓下来的人皮，跪在云澹夫妇面前，将头重重叩下。
见状，云澹并没有立刻答应。
他侧歪进椅中，托腮看我：「你的脸……」我的脸没了，整张脸皮都没了——只红红的一片，眼眶里滚着两颗眼珠，像个没萎缩完全的骷髅。
我的身躯僵了僵，勉强挤出个笑容却比厉鬼还吓人。
「我是凤将军独女，名叫玉瑶。
」「我从小喜欢大皇子李承睿，却被他的白月光骗到断崖边，毁我容貌，把我推下断崖。
」「好在我自幼习武，反杀了江凌薇，拓下她的美人皮。
」水清清心有余悸，怜惜道：「凤姑娘要报仇?」我摇了摇头：「我不怪李承睿帮着江凌薇欺负我，反正他的白月光已经死了，以后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
」「凡事不要太和自己较劲。
」水清清劝慰我。
「不较劲不成长嘛。
」我话音落下，云澹默然起身停在窗前，侧脸织出的光影有种惊心动魄之美。
他的声音依旧那样清冷。
「好，我成全你。
」我变成李承睿的白月光回来了。
分开这么多年，我不得不以这种方式和李承睿重逢。
听说，他这两年迷上了寻芳馆的头牌燕茴娘子。
于是，在老鸨看脑残的目光中，我主动把自己卖了一吊铜钱。
琴棋书画我一概不学，却为了跳好霓裳羽衣舞差点下断了腰。
我承认在喜欢李承睿这件事上，我过于死脑筋了。
明明就不是跳舞这块料，却非要挑战难度系数这么高的舞蹈。
就因为李承睿曾当着我的面夸过江凌薇跳这支舞好看。
午夜梦回，我也时常劝自己「何必如此」。
可梦醒了，我照旧逼自己疯狂地练舞。
从桃花谢了，练到桃花又开了。
练到寻芳馆门前揽客的红灯笼又次第亮起。
练到李承睿的软轿又停在了昏暗的灯影里。
李承睿被人簇拥着走进寻芳馆。
有眼尖的花娘上去打茶围，将银钱压在碟子下，茶水瓜子立刻奉上来。
可一瞥见我的脸色，就不敢近前来给李承睿暗送秋波了。
跳舞时，我以轻纱遮面，生怕他太轻易看到我的脸。
男人嘛，都有征服欲，太轻易得到的往往不会珍惜。
可是，我失算了。
李承睿并不关心我的舞跳得怎样。
他更不关心我是谁。
他的目光一直锁在燕茴娘子身上。
他的身边向来不缺女伴，没了白月光，还可以另觅新欢。
郎才女貌，很是辣眼。
「姑娘。
」李承睿叫我，「别跳了，过来把苹果皮削一下。
」我舞步一顿。
顺从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削得东一块西一块的苹果。
很久以前，我很喜欢看他莹白如玉的手握着我送的短刀，一点一点把苹果削了皮喂到我嘴边。
那时候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我以为，只要让他多习惯习惯，他就会学着爱我。
可他到现在还是学不会削苹果。
三年未见，好像隔了半生。
久到我就站在李承睿面前，他却不知道我是谁。
不知怎么的，众人聊到我以前追李承睿的糗事。
有纨绔子弟说：「听说凤玉瑶那肥宅为了穿下殿下送的裙子，居然连着两月一天只吃一个苹果，饿得她半夜三更爬上宫檐头学狼叫。
」我手一顿。
李承睿没吭声。
「真羡慕殿下啊，有只跟屁虫可以消遣。
」李承睿还是没吭声。
那人便有些无趣，没话找话：「要不是后来她当了太子妃，或许你俩能成吧?」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睿轻轻一笑。
「或许吧。
」「大皇子殿下或许恨不得她死吧。
」燕茴娘子施施然解释。
「我和殿下一个书院，当年真是……唉，一言难尽哪。
要不是那个将军之女纠缠不休，殿下早就和江凌薇在一起了，哪还有奴家什么事?」「对对，燕茴娘子可是绝代佳人，将军之女再勇，能敌得过佳人一顾?」气氛又热络起来。
我扶了扶面纱，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了。
全然忘记自己现在才是江凌薇。
短刀划破手指， 我「嘶」了一声，引来众宾客的注目。
「怎么回事?连个苹果都削不好?」燕茴娘子抱怨。
「对不起，我去换盘干净的。
」我端起盘子就想跑。
「慢着。
」李承睿忽然叫住我。
一字一顿。
「把面纱给孤摘了。
」我的双腿不听使唤，仿佛钉在原地。
多么熟悉的语气呵……我曾听李承睿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在我刚入沁春书院的时候。
沁春书院是梁皇后拿自己的嫁妆出资兴建的。
书院招生的标准与众不同，不分男女老幼，也不论贫富贵贱，只要潜心向学即可。
犹记得，刚入学那会儿。
李承睿虽贵为皇子，却穿着打满补钉的长衫，站在世家子弟中间，显得十分狼狈。
彼时，他因生母早逝而备受景帝的冷落。
世人雪中送炭者少，而落井下石者多。
尤其是太子李承瑜，他是梁皇后的嫡子，从小娇生惯养，非常嚣张跋扈。
那日我撞见的就是他教唆一众纨绔羞辱李承睿的场景，十分让人看不过眼。
我从小跟我爹学过些拳脚功夫，当机立断蒙了脸，就上去替李承睿出头胖揍了那群坏小子。
事后，我小手一挥：「举手之劳，你不必太感谢我。
」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只见李承睿从容地从地上爬起来，优雅地拍了拍衣摆上沾的灰，举止行云流水宛如一幅水墨丹青。
他静静地看着我，忽然说：「把面纱给孤摘了。
」他说话时的音调清清泠泠，犹如珠落玉盘，分外动听。
我喜欢他看着我时，漆黑瞳仁里倒映的波光。
清水粼粼，秋霜高洁。
李承睿很缺钱，本就不多的月银还被宫里惯会攀高踩低的奴才给克扣了。
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我如狼似虎地牵住他的小嫩手。
「李承睿你长得这样好看，不如笑一个爷就给你钱怎么样?」我学着我爹调戏我娘的样子痞笑着。
当然被拒绝了。
但彼时，我的人生顺风顺水，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豪言壮语」早已在无意中伤了李承睿那颗敏感多疑的自尊心。
我只当他是害羞，他越拒绝，我便缠得越紧。
直到拉扯他长大的沈嬷嬷病故，我眼都不眨，替他结掉了丧葬费。
李承睿终于向我低头。
我傻乎乎地以为，这样是为他好。
很久后我才明白——当年他与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在提醒他有多么无能为力。
对年少时无依无靠的李承睿来说，该有多么煎熬……10.我俩在一起的那几年，李承睿出奇得瘦。
我看着心疼，就每日府里鸡没叫就爬起来去给他买徐记烧饼吃，老想把他喂胖。
徐记烧饼是我的心头好，每日买饼的队伍可以从城南排到城北，而且风雨无阻。
我又傻乎乎地以为，我喜欢的，他必定也会喜欢。
可他根本没怎么搭理过我，我一气之下就把那些烧饼全都塞进了自己肚子里。
结果，我变得胃口越来越大，身上的肉也越长越多。
随着我的发福，书院里关于李承睿的流言也传得沸沸扬扬。
说他自甘堕落，堂堂皇子给一个肥宅当面首，真是有辱斯文。
世家子弟看他的眼神更加鄙夷了，不敢当我的面明着欺负他，就暗地里给他穿小鞋。
彼时的我傻得离谱，还真诚地拉着他的手说：「别理他们，都是羡慕嫉妒恨。
」……我活在我爹娘给我建的象牙塔里，从未看懂过李承睿眼里的隐忍和自嘲。
永熹十六年，我爹娘死在了北境。
那年北狄突然来犯，他俩双双为国捐躯，被皇上亲封「护国公」。
而我成了护国公的遗孤，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看起来显赫尊贵，实际上仅是用来平衡朝局的砝码，只能听凭皇上把我赐给最讨厌的太子为妃。
赐婚诏书下来那日，我把李承睿约到凤凰花树下，说：「以后不能给你买烧饼了。
」「好。
」「也不能陪你打群架了。
」「好。
」……就这样，我们好聚好散了。
散伙的当天，我看见他给白月光江凌薇做了一架秋千。
就吊在我最爱的凤凰花树下。
江凌薇是沈嬷嬷的孙女，从小和李承睿一起长大。
李承睿从了我的那些年，一直带着江凌薇这个拖油瓶。
他说是为了报恩。
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我从未怀疑过，直到被江凌薇推下断崖。
直到一年前，我「重生」归来。
李承睿看起来过得挺好。
他本就是潜龙在渊，经营了这么多年赢得不少朝中重臣的支持，为暂避太子锋芒，三年前他自请去了潮城，替南燕驻守东海要塞。
燕茴娘子以前是我们书院院花，与江凌薇并称「沁春双姝」。
没想到江凌薇死了，倒正好撮合了他俩。
挺好挺好。
我强压酸涩，揭掉面纱，上前一步好让李承睿看清楚我的真容。
这是一张***尖俏的脸庞。
脸庞上一双瞳仁晶莹深遂，眼角眉梢仿佛总含着笑意。
让人不禁产生温柔多情的错觉。
只有我见识过，江凌薇的笑容里暗戳戳藏了多少冷箭。
她就是一条向外疯狂吐着毒液的「美女蛇」！「是你。
」李承睿的声音突然冰冷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