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老来得子。
在我爸即将娶媳妇儿的年纪撒手人寰。
至此，我爸成了南辛村光棍之一。
83年冬天，我爸在村头大柳树下抱回哇哇大哭的我。
村里所有人都嘲笑他，自己都养不活，还养个女娃？
我爸嘿嘿一笑。
用家里养的三只羊的羊奶，将我养大。
随着我一点点懂事。
我知道村里人都瞧不起我爸，应该说瞧不起像我爸一样的光棍。
农村的光棍，一般都是家里穷，或者自己本身有些生理或心理的问题。
隔壁王奶奶却说：「你爸只是命不好！」
很多年之后，我再想起王奶奶的话。
才明白，我爸命真的不好。
村里人瞧不起我爸，可他们的孩子很怕我。
我从小打架没输过。
每次打架，心里告诉自己必须赢。
这样才有力量保护我爸。
我家从一开始的三只羊，到我五岁的时候，已经有30只羊了。
我爸将那些羊看的很重。
经常笑着对我说：「有了这些羊，我们珠珠就可以上学了。」
我爸给我起名叫珠珠，珠宝的珠。
83年大雪地里没人要的女娃，从此成了这个光棍的珠宝。
当年农村谁家有30只羊，已经很厉害了。
所以好多人给我爸说媒，我爸都笑着拒绝了。
我其实不排斥我爸娶媳妇，甚至希望他可以生个自己的孩子。
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农村人的幸福生活。
「爸，你为啥不见见王奶奶给你介绍的阿姨？」
我爸一边打扫羊圈，一边笑着说：「咋，给你找个后妈，天天拿针扎你？」
我想说我不怕。
我爸已经拿着扫把撵我出去玩了。
村里孩子不敢明面上骂我。
只有村书记的孙子李大强，敢明目张胆的骂我。
「野孩子，没户口，还想上学？做梦！」
是的，我没有户口。
因为我爸没结婚，我是我爸捡来的。
我气的牙痒痒，很想上去撕烂他的嘴。
但我不能还手，因为他爷爷管着村里所有人，包括我爸。
我不想看到他爷爷为难我爸。
那时候村里经常组织村民去做义务工。
就是在地里栽树，或者给村主任家干农活。
做完后，会给每个人记工分，然后给钱。
每次干的最多的就是像我爸一样的光棍。
但工分却很少。
他们不敢言不敢怒。
因为村里好多福利名额都在村主任手里攥着。
尤其光棍，他们需要有人养老，到时候只要村主任给他们报个名字，也许老了就有一口饭吃。
而我爸只想表现好点，能给我争取个户口。
在我上学前一年的夏天。
那年的雨水很多，也很大。
我爸出去放羊，经常被雨淋湿。
雨鞋里面半截水，他的脚泡的都发白。
一般他都在晚上7点前赶着羊回来。
那天雨很大，还有闪电划过，就像世界末日。
8点了，他还没有回来。
我害怕极了。
我很怕这样大的雨把他冲跑。
或者天上一个雷打下来，正好劈在他头上。
我拿上伞，顶着混着雨的风，冲去我爸经常放羊的那片山坡。
我站在山坡上大喊。
只有刷刷的雨声回应我。
远处黑蒙蒙一片，根本看不清远方。
我翻过那片山坡，看到远处有白点移动。
那是羊。
我扔下伞冲过去。
是我家的羊，可我爸却不在。
我害怕极了，心脏咚咚的跳。
感觉腿脚都是软的。
山坡下的一片玉米地里，有个黑色的点正在缓慢移动。
我顾不上跑丢的鞋，冲了下去。
我爸正穿着雨披在锄地。
我跑过去一把抱住他。
「爸，你怎么在这里？」
我爸转过身子，把我赶紧护在他雨披下。
「你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
我认识我们家的地。
我爸现在锄的根本不是我家的。
「爸，这么大的雨，你给谁家锄地呢？」
我爸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村主任忙着给你弄户口呢，没时间锄地，我就顺手帮帮他。」
我一把将锄头扔在地上。
村主任根本不忙，他也没有帮我弄户口。
我来的时候路过小卖部，他正在里面打扑克呢！
我不忍心告诉我爸实话。
我拉着他往家走。
「爸，我不上学了，等我长大后去城里打工，给你养老！」
我爸甩开我。
「说什么胡话，没户口你连城里都去不了。」
他脱下雨披给我披上，拿起地上的锄头继续干活。
那天我固执的等他锄完地，一起赶羊回去。
路过小卖部，村书记正好走出来。
过来拍了拍我爸已经完全湿透的肩膀。
说着他弹了弹手上的水渍。
「哎呀，真是不巧，雨太大了，乡里没人，户口的事办不了。」
我紧紧握着拳头，好想一拳打死他，再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
我爸用力将脸上的雨水抹干净。
「没事，没事，等您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上一趟乡里，珠珠明年就要上学了，麻烦您了！」
村主任抬手要摸我的头。
我一下子躲到我爸身后。
他僵硬的笑笑，背着手走了！
几天后的晚上。
我蹭我爸睡了，悄悄出门。
村主任院子外面有十来只别人送的羊。
我悄悄打开羊圈门，看着羊一只一只跑出来。
我转身飞速跑回家。
直到此刻，窝了好久的气，好像稍微顺了一点。
第二天一大早。
喇叭里大喊，谁看见村主任家的羊了。
后来那十来只羊在所有村民的努力下，只找回一半。
村主任气的半个月起不来床。
眼看就要到我上学的年纪了。
我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户口一直没有着落。
为了那一页纸，他不知跑了村主任家多少次。
村里人都当着他的面讥笑。
「都新时代了，还有人喜欢当奴才？」
那群穿着灰衣烂衫的村民站在巷口像乌鸦一样嘎嘎大笑。
全忘了自己的奴颜卑膝。
很多年之后，我见惯了更多污秽之后，才明白。
有的人自己淋过雨，也希望别人也淋透，甚至还要上去再泼一盆脏水。
每次我爸都是嘿嘿一笑，缓步回家。
他好像从来不在意那些嬉笑怒骂。
他只在意今年的母羊下的羊羔多不多？够不够我珠珠的学费！
他还在意是不是自己多帮村主任干点活儿，我的珠珠就能有户口上学了！
他不在意自己，只在意我！
直到多年后，我再回到这里。
看着当年那些站在巷口讥笑我爸的人，满脸皱纹。
对新书记奴颜卑膝。
可惜现在我还小，力量太悬殊。
我不能像打他们孩子一样，上去捶一拳。
只能在半夜三更时，在他们门口放一堆牛屎。
第二天看他们骂骂咧咧擦鞋底。
要不跳进他们菜园子，悄悄在每颗菜上淋尿。
可我不敢再去村主任家。
甚至不敢见到他们家人。
我怕自己忍不住打他们，坏掉我爸长久以来的辛苦和忍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