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早春三月风拂柳丝,正是明媚好时日,南国的韶华公主楚芩正乘着华丽的凤鸾车自望天山上礼佛归来,途遇平阳城外一处半山凉亭,却突闻从那里传来几声飘渺空灵的琴声,令她驻足垂听。
楚芩于凤鸾车内闻得琴声,一时只觉得那琴声甚是悦耳,音律婉转不说,单从这令人愉悦的琴声中就可听出这奏琴之人必然是一位功力很深的琴师,如此高超的琴艺,她倒是很少遇见的。
这股愉悦令楚芩从车内探首出来,她抬头望了望远处那凉亭,只看得一座黑瓦红柱坐落在半山的烟缭之中,那山影朦胧中愈见一个身姿绰约,白影依稀。
“弗儿。”楚芩对着鸾车旁低低一唤。
一青衣侍女缓步上前,低首:“公主。”
楚芩双目凝于那远方,侧首对弗儿道:“你可知前方是何人在那里弹奏?”
弗儿默了半响,终是摇首:“奴婢不知,公主可要派人前去一问?”
闻言,楚芩摆手:“罢了,若是不知,也就无需前去打扰,奏乐之人最厌的便是在一曲未终止时被人打断,如此不讨喜的事情,还是不做的好。”说完,她又让队伍停在那里,始终抬首望向那凉亭,对着那隐约的白影,听得出神。
是《君撩月》!
此曲早前是前朝姜文帝所作之曲,本是在他亡国之时站在那城楼之上奏予他的爱人——男宠云月的。
相传此曲当时一经弹奏,便使得城下的几万敌军沉声垂听,直至一曲终了,那姜文帝才一手携琴一手揽着云月,纵身一跃,跳下城楼,刹那间,伊人香消玉殒,只余一把被染成了红色的古琴依旧完好,但它的主人却早已在那时间化为了一缕幽魂,片刻消散。
知晓此曲的人并不多,一是因它问世之时只于天下间奏过一回;二是因为当时在场听曲的人皆是一群只懂战场厮杀,却不懂音律的武人;若非不是当年她的师父兰潇恰巧自那里路过,听得一回,此曲怕是也不会为她所知了。
只不过这本是琴曲,但她的师父却从来都只肯用箫吹奏,也不会用琴弹它,她问过多会,竟也不能得知缘由。不想今日,她却在这里真正的听到了一回用琴弹奏的《君撩月》,可也算是圆满了。
楚芩清亮的眸子向那凉亭处望去,只心想:这人可真是个奇人,如此孤僻的曲子,他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君撩月》曲风绵长,曲调悠扬婉转,起伏平调间最是难以掌握把持,当初她习这首曲子之时,也是挨了兰潇好多次骂的,要知道,能习成此曲当真并非易事。
那人究竟是谁?又是从何处习得此曲?
楚芩心中暗暗疑惑,但却也仅仅只是些许罢了。
耐着心思,楚芩侧耳倾听,越听越觉得那琴声甚是悠然,显然这位弹琴之人必定是一位琴中翘楚,但从这音色之中,她就可以听得出来,此人摸这琴弦的时日,没有十年也有八年。
也不只是为何,她好似是从骨子里就带着一丝对琴的偏好。
她甚爱琴。可是,对于琴,她却偏偏总是有种不尽然的别扭,这原因可能多半是因为她的师傅兰潇。
她仍记得当初她与兰潇学曲,兰潇善音律,几乎通晓所有的乐器,无论是金、石、土、革、丝、木、瓠、竹中的哪一类,他都分外在行。
但奇怪的是,他却并不会琴。
其实,也不能全然说是不会,只不过是他从未在她的面前弹过琴,这事引得她无数好奇,她想不通,兰潇明明就是一个如此好音律之人,为何却偏偏不动这乐器之主——琴呢?
要说是兰潇不会弹琴,那她是压根儿就不会相信的。
但说也奇怪,兰潇虽然从不弹琴,但她却经常看到他摸出一把古色古香的古木琴轻轻的擦拭,满满的珍视,像是在对待亲密的爱人一般抚摸着它。
对此,她更感到奇异,明明是极擅音律的人,但却从不弹琴;明明从不弹琴的人,但却又对一把看似很普通的琴视若珍宝。
楚芩曾想着要触碰那把琴,却还惹得兰潇冷颜许久,都不曾对她开口说话,如此奇怪,当真是令她好奇不已。
但这般矛盾之极的事情一同出现在兰潇的身上似乎也已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楚芩曾为兰潇的才华而感到痴迷,她本身并不是个极其喜爱音律的人,可是却在因缘际会之下拜得兰潇为师,这原是个提了便觉有些好笑的缘故,但至今她想来也不禁莞尔。
——直到一曲终了,那最后一个音刚刚收尾,楚芩才猛然回神,抬眼就看见那凉亭中的人起了身,单手抱着一把琴,缓缓的离开了亭子。
楚芩目视着那人抱着琴从一条蜿蜒的山路往下走去,那修长的身影渐渐漫过了山的那一边,知道被草木遮了去,才不见了踪影。
如此远的距离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几何的,至此之时,此人在她的心中也仅留下了一个须臾的白影,还有那惊世的琴艺……
楚芩不能说此等琴艺是否为她此生听得最佳,但是,她却已然记住了他的弹指间那种杳杳余音,她曾无数次的幻想过,若是兰潇起弦奏上一曲,估摸大抵也是如此吧。
楚芩此人看着端雅,好似对谁都文秀知礼,性子总是温和一般,但实际上,她的性子却是最冷的,对待何事也都是最挑剔的那一个。
就好比这白衣人弹奏的《君撩月》,因为其主人的绝佳琴技,没能让此曲失了情感,反而更加引人入胜了几分,你在听他弹奏之时,好似总能觉得自己被带入了那份情景之中,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万千军马兵临城下,而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上,作为一国之君的傲世男子不顾城下的胁迫,反是怡然自得的为身边那绝世风采的男子奏上这一曲,而后,一曲毕,男子留下心爱之人,纵身跃下城楼,此乃弥散。
这番惊世的爱恋,却仿佛是在此人的琴声中复生了一般,这令楚芩身为讶异,同时,也更为佩服。
她难得认同一人,可是此刻,她却真的很想一睹那弹琴之人的风采,她想认识他,连同他的琴曲。
但也只是心中感想罢了,而等她目视着那弹琴之人下了山去,直至这时,楚芩才收了眼,转过头去对着弗儿吩咐道:“走吧,我们回宫。”
于是,凤鸾车又在颠簸的山路上缓缓行驶了起来,楚芩坐在车中,有些思绪飘摇。
若是有缘,必会再见。
——后日是楚芩的十四岁生辰,按例,每年的生辰之前,她都要去那望天山上礼佛的,今年也不例外,她的母后要人给她卜了一卦,说今日是个黄道吉日,所以,她一大早的就早早起身梳妆,坐上凤鸾车,就去了望天山。
望天山上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满山的林木,一个孤零零的寺院坐落其中,几个整日板着脸孔,面容严肃,好似很是威严的老和尚和一个看起来总是慈眉善目,笑起来就跟弥勒佛差不多的胖胖老方丈,还有那一成不变的摆满大佛佛像的佛堂,小沙弥们念经的念经,打坐的打坐,自成一番规律,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礼完了佛,下山归来,那一曲偶然听得的《君撩月》却令楚芩有了意外的收获,虽然她不知抚琴的人是谁,亦不知他是从何得来的这首曲子,但是她却是听得满心愉悦,至少在她曾想要兰潇弹奏这首曲子给她听时,没能如愿的心思今日终于是得到了满足,也好,就当是她巧然得到的生辰贺礼好了。
凤鸾车终于平稳的驶进了平阳都城,又转入了皇宫宫门。
当楚芩回到自己的寝宫时,已经近了暮色时分。
楚芩所居的宫殿名为瑶华宫,本也是前朝的一位受帝王宠爱的公主居所,楚芩是八岁才被赐了封号,那时要选寝宫,她开口就要了这里来,一向疼爱她的父皇倒也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此处给了她,她记得那时这事还惹得她的一众姐妹嫉妒了好久。
瑶华宫倒是不大,但胜在宫虽不大,却是精致可人,这里小小的地方,却是亭台楼阁样样不缺,还自带着小御花园,宫内还有一方约莫半亩左右的的荷塘,夏日里那荷塘之中开满了荷花,微风过处,总是飘得满宫苑都是荷香,倒也风雅至极。
而最重要的就是,这瑶华宫的下面,是整个皇宫中最重要的地方,两条最重要的脉络都埋在这地下,一条是暖气通道,是为了冬日给大家点暖气用的,还有一条就是冰窖,是为了夏日里给大家纳凉储物用的。
楚芩住进了瑶华宫,这就等于是一人占全了这两个好处,冬暖夏凉,她全然不用担心了,自是惬意得很。
楚芩回到宫中,便让人准备了热水,她沐浴之后,又换了一身极素的长裙,命宫人给她挽了一个随云髻,此番一看,着实颇为灵动。
对着铜镜着眼打量片刻,觉得可以,楚芩才微微一着眼,道:“弗儿,给我备车,我要去一趟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