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便如春梦秋云，聚聚散散不由人。

不同生死，命中注定。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良生奏过清歌，如云上春日，风光无限好，若道此生无人来度，奈何桥头唱分首。

封羽锦站在桂花园圃的那头，目光穿梭如剑，他的心中怀揣着整个辛南王朝，他想象着江山万里，繁花似锦，御花园里面种满了桂树，月光下叶绿枝青，花苞鹅黄饱满。

他又看见那日遇见的女子，踮起脚尖去摘桂枝上金黄的花蕊，回头浅笑，她的唇边仿佛沾着花露，他本来就悸动许久的心快要跳出来一般。

夜里，夏风清凉，吹拂他清冽如泉水一样的面容，他伸手探那天幕，那贴近着星辰的手指，像萤玉的颜色温润，漂亮极了，可是他的眼悲切如霜，身后是灯火阑珊陆离斑驳的宫殿，金碧辉煌到了极点，也冷清到了极点。

封羽锦，你不该去探究寂寞究竟是什么，你不该去妄想什么。

封羽锦，你真是寂寞。

他的手缩回，垂在腰间。

月隐云中，光晕渐深，偶有穿云光电，惊透一场烟雨。

他默念着一句话，重复不断的，回忆如同雪深埋心绪。

“绿箩生高处，花开绿箩间。”

“王爷，雨大了，进去吧。”

伞入雨里，素白油纸纳落细雨，如干荷逢甘，伞面墨花舒展似要起舞，伞穗一晃，是细珠叮当，封羽锦捂口咳嗽，手心一握，是红血似火。

云伊暗自叹息，却又不敢多言。王爷如今，话少言寡，心情反复，总是对夜呆思。

盛夏近了，金秋桂子浓香如毒，封羽锦亲近不得，每遇粉香必会咳血，御医对此也没有根治之法。只说用药调理，可是都过去两个月了，王爷的身子仍是没有一点好起来的兆头，再这样下去，一拖再拖身体无比的吃亏。

“云伊，你说大哥他是否想成为太子呢？“

他突然问道，可他不知何来如此一问，又或者是因为内心寡淡，久以平静。

“王爷”

“算了，本王都想不明白，为难你了。”

“王爷，再过十来天便是端午了，今年要在宫内吗？”

以往端午，封羽锦都是在宫内过的，只是今年，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怀抱，宫中再热闹也不属于他，他为何还要待在这个冰冷无情的地方，他何不出宫去，看一遍人间炊烟，烟波湖夜，都说布衣乐趣最多，春来踏青出游，夏来采荷赏花，秋末收割麦粮，冬来闭门煨汤。

“以后，都不在宫中过。”

“王爷，可是您的身体，端午花开繁多，奴婢怕您会受不了。”

“没事，你也不需要准备过多，让商牟跟着本王就好。”

“是。”

取下高楼上的朱雀玉佩，一解锦囊，风干的桂花都洒落在桌上，封羽锦一一的捡起，掌中的玉佩被他捏得温热。

这可是三月的桂花，那么的珍贵，他一点都不忍心浪费。

他还记得那个约定，端午佳节再相约。

那个和他打谜语的女子，真的会如约而至吗？还是，只是一句玩笑。

他有期待又害怕，期待和她的重逢，又害怕被她戏弄。

他突然笑出声来，这样的自己，和怀春的少年无异。

那女子可能早就把他忘记了也说不定，这样一厢情愿的自己。

入骨相思，卿知否。

端午夜晚。

满城五颜六色的花灯数不胜数，就如同千树万树的花开，天上的焰火纷纷，乱落如同雨点降临，金边花纹的香车宝马在路上来来往往，各式各样醉人的粽子香气弥漫着大街，凤箫的悦耳音色甜美，四处飘荡，走马灯在空中流光飞舞，鱼龙形的彩灯在街头檐角回旋翻腾。那些官家贵族的小姐，仪态娇美，头上饰物靓丽，身上胭脂香味醉人心魂，从那花灯下笑语嫣然的一一走过。

桂月的光华流溢于屋瓦之间，琉璃碧色的屋顶晶莹似水晶铺平，屋檐的彩灯纷繁，光焰照人，遥望皇宫千门彩灯辉煌，亮如白昼。

封羽锦坐在画舫的船头，看这个他向往过的无比真实温暖的人间净土，他的眼中映着湖水的波纹，灯光如同萤火飞舞在湖面，水波一推，花灯飘远，向着河的尽头，那是护城河的方向，一定有成千上万的灯盏，或是吊念故人，或者是祈福祝愿，或者是寄托情思，都在这一湖清水之中，明明白白。

画舫装饰华丽奢靡，里面清风浮动，矮桌上煮着一壶龙井，旁边是用肥大的竹叶盛着的浅黄色的粽子，三角的粽子分别有红枣枸杞粽，鲜香蛋黄粽，鹿肉燕窝粥，相思红豆粽，另外旁边的木几上是一桌精致喷香的小菜，有糖醋鱼，糯米鸭，清炒南瓜，蒜香芦笋，还有一碗牛骨天麻汤。

“王爷，用饭吧。半个时辰后灯会就开始了。”

“商牟，坐下一起吃。”

封羽锦指着身旁的位置，接过商牟盛上的饭。

“王爷，不必了。”

“无妨，你听，那丫头来了。”

封羽锦摇头调笑，那船头影子一暗，画舫轻声一颤，一个倩影运气穿风踏来。

“小王爷！端午好哇！”

那样子灵动娇俏，甜美的笑容尽显少女风姿青涩绰约。

商牟把她拉住，道：“环月，你怎么来了。”

“商牟哥哥，我可是要来陪你过节的。”

她一眨眼睛，把手下的桂花糕放心，笑说：“好不容易买到的，还是热乎的，小王爷尝尝。”

“你难道就想用几块桂花糕把商牟带走？”

他并不着急接受，而是故意逗弄她，看她鼓着腮帮，气得撅嘴的哼了一句：“小王爷你真小气，人家偏要把商牟带走。”

封羽锦只不过开个玩笑，没想到她居然当了真，便拉着商牟要走，丝毫不给他这个王爷面子，商牟知道封羽锦只是个玩笑，而环月也强忍着笑，他真是无可奈何。

“商牟哥哥，我们再不要理小王爷了，哼！”

“环月，别闹。”

“环月，你这样的作为可是有过河拆桥之嫌了，你看这糖醋鱼，刚从风华楼送来的，是端午最肥美的小黄鱼，若真的不理我，这鱼我就让他回水里面去了。”

封羽锦也是懂得吓唬人的，他端起糖醋鱼便要将它倒进湖里面去。环月一把抢过，不好意思的撅嘴，在商牟旁边坐了下来，给封羽锦讨好的赔笑：“小王爷，糖醋鱼可是无辜的。”

“那本王不是更加无辜，你总说本王霸占着商牟，其实商牟心里想的不就是正好是你吗？”

封羽锦指着商牟，要对环月说，商牟和环月哪里受得住他的打趣，都红了脸颊，似那船头挂着的红色河灯。

“小王爷，你真是讨厌！”

环月羞红了脸，商牟正好望着她，他好像看见了世间最美的女子，心躁动的热着，眼神有水露游转，直直粘着环月。

“本王不逗你了，吃好赏灯去。”

封羽锦剥开了一个粽子，他的笑终于些许的暖意，像是冬日里面可贵的日光，穿过厚重的阴云，给人神清气爽的感觉。

艾香从湖对岸吹来，一阵阵清香扑鼻，湖面似有水纹迢迢，映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好像是一幅美丽的的写意画。

“大姐，二姐，快点打扮好，灯会就要开始了。”

一个粉色的少女催着在镜前由侍女描眉画钿的两位姐姐，坐在一边偏着头非常有有趣的看着。

一个稍大的少女转过身来，她眉头扫黛，眼眸如杏子，脸蛋淡搽绯色的胭脂，嘴似四月桃花，娇而不媚。

“婳儿是等着去见哪家的公子哥儿吗，这才黄昏刚过呢。”

另一个少女也附和道：“是啊，婳儿，红鸾星动了？”

她的面庞如同带着水汽的蔷薇，在雨中盛放，是无尽美丽的容颜。

“哼，你们羞羞脸，就知道这些！”

她挤弄着眼睛，对两个少女做了个的鬼脸，两人被她逗笑，都要来挠她痒痒，她赶紧大笑着跑出去，谁知刚到大堂就撞到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姐妹三人的侍女也跟着出去。

“老爷。”侍女见礼，好不容易才稳住笑。

姐妹三人福身行礼，喊一声：“爹爹。”

“怎么又闹上了？婳儿？”

“爹爹，是姐姐们欺负我，你可要替婳儿好好说说她们了。”

她躲在父亲的身后，特别骄傲的扬起小脑袋，还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抱在胸前。

“爹爹我们才没有，是婳儿”

“就是，她这小祖宗谁敢欺负”

“好了，别闹了，今夜城中人满为患，你们可要看好小姐们。”

“是，老爷放心。”

又笑闹了一会儿，到门口，早有两辆马车停在门前，马车车身颜色都以浅青色为主，上有杨柳依依，骏马奔腾，还有荷花杏子，图案是为祥云缭绕，镂刻着木莲和麒麟。

前面的一辆马车上挂着是两个粉红色的灯笼，灯笼由羊皮纸制成，上画桃花青草，穗子系一串玉珠，看起来贵气优雅，气质脱俗。

后一辆马车装饰稍逊一筹，不过也比一般的马车好看华丽许多。

三姐妹坐上了前面的马车，笑声一刻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香车美人，艾香缠风，灯笼引星，月影隀隀，满满一路的欢笑欣喜。

侍女坐上了后面的马车，紧紧尾随着前面的妙人妙语。

过了不久，便到了长乐城中最繁华富饶的汉月街，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亭台楼阁都好像变得焕然一新，不管角落还是摊铺前，都是气色红润，衣服崭新，聚首交谈的人，汇成了热闹喧哗的人海。

马车一前一后驶入城中，早有各种各样华美精致的马车停靠在湖边的柳树下，柳条聊着马车上的缨子，翠绿配上暗红，合适得正好。

湖上停了三艘钩花镂空的美丽画船，灯笼随风轻摇，月下光影照进湖底，浮起一片星河。

“姐姐，这是到了吗？外面好漂亮啊！”

婳儿激动的蹦下马车，侍女赶紧去扶着，生怕她冒冒失失的不知何时又要嗑着碰着了。

她打小身体就不好，也极少出门来街上游玩，这般灿烂璀璨的星空，这般光彩夺目的夜晚，她鲜少看见，她还记得去年的端午，她只能待在闺中，等着侍女端来苦得要命的汤药，拿一叠蜜桃哄着她一点不剩全部喝下去。

碰上往常，因为身子太弱，她也懒得出门来，就盼着两个姐姐给她到有趣的小玩意，说来街坊的趣事，然后笑倒在亭中，心里也生出了一种想要像鸟自由自在的冲动，她的头顶的鸟儿的蓝天，应该也有她一份才是。

今年端午，她终于可以出来看灯，穿着粉色的轻纱衣裙，带着姐姐在初夏摘来的桂花香包。

婳儿的身影越走越急，侍女都快要跟不上了，她和那湖对岸飞来的萤火虫互相在街头追逐，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婳儿，你慢点，婳儿”

“这丫头，赶紧的，竹兰，瑶儿，跟着三小姐去，她那么兴奋，可别一不小心就走丢了。”

“是，大小姐，二小姐。”

走进那迷离灯火间，万水千山都如同生于云上，高低迷糜，妖如仙海。

她抠着腰间的玉佩，那流畅的线条让她手心生汗，冰凉的感触也消弭不了她的颤抖，她的心紧张得差点就忘记了呼吸。

那个约定，他还记得吗。

端午的约定，他还和自己一样铭记于心吗？

这块玉佩，她放在床头枕了满满的三个月，从初夏微凉，到如今一动生汗，她记挂了那么久。

其实她也在怀疑，当时是不是作了一个美丽的春梦。

那一天，桂花树下，少年儒雅芳香，染就一园浅黄，似在她心头烧出萤火，生生不息，不灭不休。

他在草上睡着，她指碰他眼眸，居然是泪迹如霜，凿她心上，如玉空响。

他抬头为她摘桂，她在树下坐着偷偷的看他，他的眼睛有太多故事，悲凉得不像是清澈少年。

“翎锦，你可猜出了我的名字。”

那如惊鸿一遇，只是在揣摩上天的旨意。

她留下字谜，不过也是想要得一段真情。

姑娘十四，豆蔻年华。

“姐姐，快点啊！灯会待会就开始了，我们再逛逛。”

婳儿到那闹市中心，回头喊她，无比的激动兴奋，脸蛋红扑扑的。

“大姐，快来！”

她的二妹也这样喊她，她终于不再纠葛那个美丽的意外。青龙玉佩一放，老实的贴着裙摆，她莲步款款，好像身下生风，衣裳轻轻飘舞，发如泼墨染成。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月色如露如银，街头莺燕发弄金。

封羽锦放下象牙著，推开了面前的碗筷，商牟也停了筷子，剩下环月还在大快朵颐面前的糖醋小黄鱼，她和商牟对视，无比的尴尬。

“你们吃好了？”

商牟点头，并不觉得正吃得尽兴的她有什么不雅，他反而更喜欢她的真性情，在这浑浊世间，又几人能够正视自己然后坚定的活着。也只有她了。

封羽锦轻声道：“无妨，等你吃好再走。”

其实封羽锦从来都是一个温柔的人，可是他的温柔却是要吝啬的藏着，只给他觉得可以信任的人，或者是对他而言很有用处的人。

咽下最后一口鱼肉，环月满足的摸摸肚子：“吃饱了。果然是美味，谢谢小王爷。”

“呵呵，客气了。”

环月却是在此刻没有方才的满面笑容，她叹了也口气，像那一晚月下的孤寂，她的眉目清秀，却悉数哀愁。

“秋临谢谢王爷，最后还厚葬了她。”

“原来是这件事，本王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况且就算本王不这样做，你也有意为之。”

封羽锦掀衣起身，站在船头，在模糊又清晰光雾中挺拔卓尔。

小王爷，无论刀山火海，环月甘愿肝脑涂地。

就当是忠心耿耿都难报你知遇之恩。

我代秋临，对此感激涕零。

“环月，走吧。”

商牟在封羽锦把她揽进怀里抱了一会儿，抚着她的肩头轻拍安慰。

“商牟哥哥”

环月便笑了，与他并肩走到船头，伴于封羽锦左右。

湖边有几个稚嫩孩童在放鞭炮，手里握着一束细长的烟花棒，在空着划着圆圈，烟火明亮，照亮了各自的小小的脸庞，那脸上的笑天真烂漫。

封羽锦从旁边走过，无比的羡慕，其实他从来没有像他们这样笑过，拿着好玩的东西，和小伙伴开心的游戏，走街串巷，招呼着围在一起嬉戏打闹，天黑结束玩耍，回家有香喷喷的晚饭母亲笑骂着他的脏兮兮的脸蛋

他面前的画面是那么美好，让人沉沦，可是他虽然想象得出，却从来没能体会那其中真正的快乐，他只能和诗经论语，古书兵法作伴，就连如厕洗澡，都还有专门的人跟着，笑嘻嘻的，百般讨好的，嘴角是虚伪做作的笑。

“三皇子，今日要学音律。”

“明日就开始学作诗吧……”

“这字锋利如风，但却少一分利落还得练练。”

“三皇子，您怎么还在放纸鸢呢，老师还在殿中等着呢。”

“三皇子”

这样的生活，他一点儿也喜欢不起来。

他还不如这三三两两在街上耍乐的孩童，过一生安乐平淡，不用担心皇家恩怨，政权争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才是他向往的生活。

一人一马，一书一剑，天涯海角，醉饮花下。

小说《一别两宽各欢喜》 第十五章花灯如梦醉无人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