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沉默地流泪，往往是到了真的痛心的程度。可事到如今，他痛心什么？痛心自己和妻女分开？还是被抓住？

飙车返回大使馆后，四人兵分两路，马晓燕和朱栩去疏通关系，尽快押送逃犯回国。沈其漫和飞天则趁逃犯心绪混乱的这段时间赶紧审讯。

两个斗志高昂的警察押着梁希进入地下审讯室，关上门，一开灯，梁希突然闭上眼睛疯狂喊叫起来，像一只神经失常的鬣狗，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被子！我的被子！”他把头整个藏进外衣里，缩在墙角剧烈颤抖。

沈其漫想起迟重的话，说这个人家里透不进太阳。难道他是畏光的吸血鬼？她冲进走廊，让保安快去拿隔热毯来，披到梁希身上，总算使他镇定下来。

天还未亮，审讯被迫在黑暗中进行。她关上灯，感觉逃犯那双略肿泡的大眼睛更加明亮。

这真是害得自己飞了五千多公里、冒着生命危险抓获的顶级黑客？飞天咽了口唾沫，盯着梁希，恨不得在他眼睛里读出代码来。

僵持了一会儿，梁希小声说：“我要头盔。”

沈其漫又让保安去取头盔。待东西拿来时，保安满脸是对审讯室里发生了什么的好奇。

梁希戴上头盔，耸立的肩部放松下来，自如了不少。沈其漫把人按进审讯椅里，警告他别再耍花样。

“我有电磁恐惧症。”

“我没听过这种病。”

“你没听过，不意味着不存在。”

“存在，也不意味着是真的。”沈其漫走到他对面坐下，重重敲桌面，“你是聪明人，别跟我兜圈子。血尼采追随者网站是你委托王军建的？”

“王军是谁？”

“Wong。”

“噢……好像有这么件事。”

“网页上的信息从哪儿来的？”

“想知道可以，我们来谈谈条件。”

沈其漫怎么会为罪犯妥协，径自讯问：“为什么建这个网站？”

“我希望你替我老婆孩子申请政治避难。”

“你从哪里盗取的警方资料？”

“国际账户的钱不能追索和冻结。”

“为什么插手血尼采的事？”

“离开前，我要见她们一面。”

“回答问题！”

“答应我的条件！”

飞天拉开争锋相对的二人，好心劝梁希：“大哥，我是网安组的，我个人对你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要不是咱们在审讯室里，我都想跟你拜把子。可现在不是犟脾气的时候，你牵扯进的不是简单的网络犯罪，而是一桩刑事案件，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隔着玻璃，梁希终于看了一眼飞天，沙哑地说到：“电脑。”

飞天向沈其漫征询许可，见她点头，恭敬地把电脑端到梁希面前，心里有些激动。沈其漫冷不丁在桌下狠狠踢了飞天一脚，要他挺直身板。

只见梁希熟练地打开暗网浏览器，进入登录界面，输入一连串复杂的账号密码登陆上去，然后把电脑推给飞天说：“后台数据随便看。”他转问沈其漫，“有茶吗？”

“不要得寸进尺。”

她单薄的身影映在梁希眼里，虽被黑暗包围，但不减压迫力。梁希叹了口气，无奈招供到：“网站是别人让我做的，内容也是他给的。”

这话让沈其漫相当意外，都说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次竟没完没了了。

“谁？”

“你得先答应我的条件。”

“先证明给我看你没有虚张声势。”

沈其漫稳稳操控着主动权。梁希语噎，竟被她逼到死角。

这时，飞天拉了拉沈其漫的衣角，指着暗网后台的聊天记录说：“他没撒谎”。

从后台数据可以看出梁希的确是暗网管理员之一，其余管理员得知他出事，已弃站，但还是能追踪到Whalefall之前的足迹。时间显示他于血尼采被媒体曝光的第二天雇佣王军，根据他们之间简短的聊天内容可知网页是第三方交给梁希的。外包的外包，飞天如此形容梁希和王军的关系。

“你跟血尼采一点关系也没有？”沈其漫仍抱怀疑态度。

“没有。”梁希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买家不简单，每次联系都是用不同手机号码，他不知道从哪里发现我做赌博网站，以此要挟我替他搞这个破网页。文字和图片他先做好了，只用搬上网就行。我以为是恶作剧，不想脏了自己的手，才雇的王军。”

沈其漫打开血尼采追随者网站，推到梁希眼前，指着页码部分问：“这是什么？”

“页码啊。”

她冷冷地说：“底下的图案拼起来是一枚硬币，第二名受害者的死亡现场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硬币。警方和媒体都没公开的信息，偏偏被你搬上了网，你家里还藏有高清照片，这些该怎么狡辩？”

梁希一愣，直到此时才明白警方对他穷追不舍的原因，目光黯淡下来：“我完了，是吧？”

“你想招供的时候再叫我。”沈其漫示意审讯结束，跟飞天走出去。

“等等。”梁希抬起头叫住他们，“我还有线索。”

这条线索让沈其漫无法拒绝，也让梁希成功争取到和妻女分别的时间。临行前，一家三口抱头痛哭，不肯再见，梁希一遍遍告诉她们自己会回来，仍止不住安迪的稚嫩哭声。

露易丝恨透了沈其漫。可沈其漫见过的生离死别不比她这个身处战争之国的女人少，眼泪或许令她心酸，却不会心软。

随着安检门关上，安迪绯红的小脸消失在门后，这对夫妻终究回归两个不同的世界。

大风席卷起荒漠的沙，飞机在一团雾气中腾空，飞出大马士革国际机场。一天后，他们回到家乡。

透过降落的舷窗，沈其漫欣赏着国境线内的青山碧水。紫红色的云层中，朝阳跃出地平线出现在东方，金色照亮万里江山，也照亮她疲惫的脸，以一种雄浑博大的气势征服了天地。她闭上眼睛，听到久违的温柔呼喊，一个国度古老灵魂的呼喊。不知为何，眼泪潸然滑落。

飞机稳稳地降落在军用机场，迟重准时赶来把梁希押送去警局。沈其漫借口修整，让他们先走，自己蹲在军区大院门口抽了根烟。

好奢侈的宁静。

回国了，肩头的担子变轻很多，她长长松了口气，过去这段时间的经历恍如一梦。得给家人报个平安。她换上旧手机卡，顿时提示音响个不停，几乎信息爆炸，一眼扫去全是无关痛痒的事，她不耐烦地删除这些垃圾短信，忽见几条程渊陆陆续续发来的短信：

我没事，但最近只能借鹿鸣茶馆上课。

周末加班吗？

风波似乎过去了。

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有趣的男人，不远远躲开我，反倒凑上来。她想着，不禁笑了，其实被人牵挂的感觉很美好。

新闻被引爆那天的混战仿佛还在眼前，转瞬已过去二十多天。媒体看似偃旗息鼓，吃完最初的舆论红利后，已经翻炒不出新花样，新闻热度平缓下降。

与舆论的渐渐安静相反，警方正跟梁希热热闹闹地谈判。梁希非常在意黑钱的去向，一遍遍强调不要追索。以警方的立场来说，能不能追索回来是一回事，有没有追索则是另一回事，执法机关怎么能让一个嫌疑人勒索？“命都快没了，人还钻在钱眼儿里。”迟重嗤之以鼻，双方陷入死结，梁希裹紧他的锡纸小被子，反口不交出买家的线索。

僵局之中，忽然有一天，沈其漫接到一个遥远的电话。

“不要怪他，他不会信任警察。”露易丝开门见山地说。

意外的情绪过后，沈其漫当然是紧紧抓住这根送上门来的救命稻草，劝到：“露易丝，让我帮他，也让我帮帮你们。告诉我，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沈其漫，我不相信你。”露易丝一字一句地说着中文，不留情面，“手握特权的人都一样，喜欢靠欺骗和手段炫耀自己的能力。你跟他们没有不同。我们不需要你帮助，我只是想告诉你真相，你关在牢里的那个男人是个无私的人，你比不上他。”

经过这么多事，沈其漫当然不指望自己在她眼中的形象有多美好，她说：“我接受你的指责，只要能完成我的工作，说吧。”

露易丝大概在翻笔记，她要吐出的是一个多年的秘密。

“梁在叙利亚成立了一个儿童救助基金会，安迪账户里的钱都投入了基金会的运转。这些年他在这里救助了上百个孩子，每个名字我都有记录。假如你们冻结账户，医院里也许就有一个孩子因为得不到治疗而死。”

震撼没有令沈其漫失去理智，她冷静地反驳：“这是黑钱，与犯罪挂钩。”

“梁说，中国文化里这叫劫富济贫。把错误的钱用在对的地方，这样的人也算是罪犯吗？”

沈其漫陷入沉默，她当然知道没有人是非黑即白的，可她作为执法者，不能轻易以道德去评判。

与露易丝长谈后，沈其漫大致勾画出梁希的职业轨迹。最初，他是因为幼子的死而主动要求驻外工作，借以逃避现实。动荡的环境意外成就了他性格中正义孤傲的一面，他从金融记者蜕变为战地记者，加入无国界记者团体，致力于帮助遭受不平等压迫的少数，其中，儿童是他最关心的群体。他发起建立暗网InternationalStation，比起Whalefall这个ID，他更乐意朋友们称他“国际站”。

就在露易丝来电后不久，另一名暗网管理员上线发出全站公告，惊得正在闷头研究代码的飞天一抖。

WhalefallII：我们都是国际站。

全黑底的页面上只闪烁着这一句话，它是一句沉默有力的宣言，映在所有人眼里。而后，这群藏在网络世界里的黑暗骑士们永久下线，网站彻底关闭。

重案组和网安大队再次召开大会，这一次，气氛出奇的安静。当一群警察内心动摇时，就会是这种场面。

沈其漫又去见了梁希，告诉他露易丝交代了一切。

他觉得可惜：“是吗……”

“她很爱你才这样做，她们母女盼着早日跟你团聚。”沈其漫顿了顿说，“我相信马大使会给她们提供政治庇护。”

梁希诧异地看向沈其漫，明白是她的帮助。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难得显露出柔软的一面，收下他无言的感激。她觉得一个人强撑的他很可怜，也觉得一个人能将一种信仰贯彻到极致很伟大。

他忍住眼泪，转过身，低声报出一串数字：“12311450212。”

“这是？”

“买家的IP地址。”

沈其漫飞快跑出拘留室，把数字报给飞天。

这串数字最终将他们引至一家平平无奇的肯德基。讽刺的是，正对面是全国闻名的市立精神四院。

交叉对比梁希的手机通讯信息和肯德基的监控录像，警方在人海里锁定了一个男人，此人身形纤瘦高挑，穿着一件黑外套躲在用餐区角落里，戴着帽子，完全遮蔽脸，无法辨认身份。监控中他打完电话，从侧门离开。大嘴带一组人继续追踪外面街道的监控，企图顺藤摸瓜，可没有找到他去了哪里。他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更加深了怀疑。

深夜，警局办公楼里灯火通明。

送外卖的小哥从保暖盒里端出一份份炒饭，依次分发给这帮蓬头垢面的警察，催促他们给五星好评。大家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边大口嚼着饭，一边听外卖小哥投诉今天的客人素质有多差。

大嘴打了个哈欠问：“迟队，今天还继续吗？”

迟重斜卧在椅子上，腰疼得直不起来，只能摇摆脖子。

“那就休息会儿吧。”大嘴把牛仔服盖在头上，准备睡到天亮。

办公室门突然被拉开，沈其漫举着一张大海报走进来，“喂，别睡了！你们不觉得这件衣服有点眼熟吗？”她扯下大嘴脸上的牛仔服，在他和张波眼前来回晃那张海报。

张波定睛一看，原来是她把黑衣嫌疑人的照片打印出来，足足放大了有十倍，反而看不清楚。他坐在办公椅上蹬脚一踢，借力把自己滑远些，看了会儿，仍没看出什么门道。

大嘴不解：“你搞这么大一张是要贴门上辟邪？还是做等身抱枕？”

“程渊！”沈其漫大声说。

张波和大嘴总算反应过来，又看海报。嫌疑人的黑色外衣是经典军装款，下摆嵌有一圈铆钉，视频虽然模糊，还是能看到铆钉的金属光。记忆被唤醒了，他们确实见过一件相似的衣服——当时在程渊衣橱里看见这件外套时，他们哥俩都很中意，被沈其漫嫌弃来着。

“这么看的话，他的身高体型也和程渊挺像。”

“衣服有同款不奇怪，毕竟现在是快销品时代。”

“不，我查过，这件很贵。”

他们激烈讨论起来。

迟重没了睡意，怀疑地问沈其漫：“你怎么会认得程渊的衣服？”

说着，办公室里的吸面声小了很多，大家都笑着看沈其漫。沈其漫紧张得来回向张波和大嘴使眼色。

“老实交代。”

“就……去过他家。”

“啊？！”迟重差点摔下椅子，一阵钻心的疼从腰部窜上眉心，“你去他家干什么？”

众人发出窃笑，大大误会了沈其漫和程渊的关系。她把心一横，破罐子破摔地说：“去安窃听器……”

“什么？！”迟重的血压腾一下飚上临界点，“什么时候的事？！”

“新闻爆出之后。”

“谁允许的？”

“王局。”

“还有谁知道？”

迟重瞪着牛眼扫视这帮下属，大嘴先举起手，张波紧随其后。好啊，翅膀硬了！他抄起一本报告卷成筒，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其余人见过这架势，熟练地上去拉人，战斗不过几回合，迟重累得直喘气。

沈其漫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说：“我合理怀疑他，所以这样做。”

“胡来！”

“我有办法搞清是不是和程渊有关。”

“不听！”

“让程渊审讯梁希。”

迟重停下发火，迷惑了一下。他不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怀疑沈其漫的智商。办公室里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空调声在响。

“所谓的电磁过敏症是一种精神疾病，如果梁希被判定为精神病，他的证词将不具备法律效应。死马当活马医吧，让程渊来审他，总有一个会露馅儿。”沈其漫坚定地说。

小说《心渊漫游者》 第13章 国际站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