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来时,不知道为何很累。夜里做了一万种荒唐的梦,一睁开眼都忘记了。程渊拉开窗帘,让七点钟的朝阳扑向脸,一如既往规律地完成梳洗,换上晨练服出门跑步。
下楼时,遇到了李修远。程渊差点忘记家里还有另一个人。
“早!”李修远隔着楼梯打招呼。
“这么早,上午有课?”
“没课,我都是这个时间起床锻炼,百度地图告诉我附近的公园不错。”
程渊点点头,感叹李修远的作息时间健康得不像个当代年轻人。
他们一起走下楼,没有再交流。走出歌和街的巷子口后,一个向左跑去,一个向右跑去。半个小时后,差不多同时跑步回到家,冲完澡,返回厨房。程渊煮了麦片,煎了蛋饼,泡了一壶乞力马扎罗火山红茶,李修远则用自备的早餐机简单地烤了两片面包,热了一大杯牛奶。程渊给李修远榨了一杯果汁,李修远受宠若惊地表示感谢。他们在长桌两头各自坐下来,享受各自的早餐,阅读各自的新闻。程渊从《大众心理》的杂志上抬头看了眼刷手机的李修远,感觉这是一种很舒服的相处状态,他们根本不必用喋喋不休来填补空白时间。
换而言之,李修远是个聪明人,他了解与人相处的分寸,既不会令人感到步步紧逼的局促,也不会令人感到遥遥相望的好奇。在程渊的生活里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么心理健全的人了,他应该庆幸。
邮箱响了,程渊点开新邮件,见是大使馆提示意大利签证已办妥,可约时间去取。太好了,他分外想念托斯卡纳的天空。
但在逃避去那里之前,还得过了今天这一关。他们大概同一时间出门,李修远注意到程渊不自然的表情,问了句:“老师,你没事吧?好像有心事。”
“没事,就是有个麻烦要解决。”
“那个麻烦……指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幸好幸好。我喜欢你家,千万别赶我走。晚上见。”李修远挥手告别,跨上自行车往学校方向驰去。
程渊随后上了出租车,提前十分钟到达约定的鹿鸣茶馆。
鹿鸣茶馆的主人王光明与程渊是旧友。他们的缘分可追溯到十年前,王光明的女儿王准曾是程渊的病人,她是个患有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年轻钢琴演奏家,人们又把这种人称作天才。
王准永远在完成他人的过高期待,反而彻底迷失了自己,她深爱钢琴,也恨它,每一根琴弦都是捆在她心上的枷锁。等到王光明察觉女儿反常,请程渊介入解开这些枷锁时,已经晚了。程渊强烈建议对王准采取药物和物理治疗,挽回这一切,但王光明担心这会彻底毁掉女儿的前途,坚决不同意。最终,在七年前的深秋里,王准又一次在国际大赛上铩羽而归,她发狂烧掉了放置昂贵钢琴的郊外别墅。远近的邻居都跑来救火,以为她要自/焚,急着救人。半小时后,众人伤心地得知她在两公里外的森林里抱着程渊送的花***了。
在她死后,王光明才从女儿的日记里了解到她一直以来承受着怎样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这位年过半百的成功企业家、拥有钢铁般意志的男人对着空宅痛哭失声。他卖掉手中盈利丰厚的家电企业,设立“准基金”,无私帮助这类疾病的研究和救助。
今日,程渊推门走进店里,又听到音响里传出王准宁静的琴声。他怀念地站了会儿,不料一个女人正巧从外面推门进来,结结实实撞上了他的背。
“对不起,是我没看路。”女人急忙捡起散落地上的本子和衣服,把掉出来的透明药盒子塞进包里。程渊留意到里面放的是珍珠大小的粉红色药片,禁不住看了眼女人的脸,但她着急起身走了。
程渊忽然有个猜测。
“请问,你是不是——”
女人闻声停步,回头,露出长发之下瘦削的真容。她深深看了眼程渊,诧异地点了点头,“程医生?”
“是我。”
一个心理咨询师,一个警察,以各自独有的观察方式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包厢,点了壶茶。沈其漫睁大忧郁的眼睛查看四周略显荒凉的装饰风格。
程渊解释说:“这间茶室是我的朋友开的,说想收容孤魂野鬼,结果就没什么客人。”
“他选错了地址,不如试试***对面?”
“你这是在嘲笑自己服务的体制?”
“职业病,见谅。我依赖怀疑活着,不是信任。”
“跟我正好相反。”
沈其漫,这个从声音开始的虚幻形象开始在程渊心底变得鲜活起来。
“你怎么认出我的?”他问。
“你右手食指有老茧。你呢?”
“***镇定剂。”
那粉红色药丸暴露了她无人知晓的焦虑。沈其漫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程医生,你可以把这次见面当成一次非正式问询。你不必当我是警察,我们聊的内容与任何案件没有任何关系,明白吗?”
程渊迟疑,“但问询结果对我会有影响吧?”
“我不知道。”她顿了顿,神色一变严肃,“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可能会令你痛苦,见谅。”
程渊点头。沈其漫从包中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抽出一张照片,反扣着推到他面前。他翻开照片一角,入眼是一片血迹,震惊地放开。这是一张之凡死亡现场的照片。程渊鼓起勇气再次翻开,直到看清整幅图景,不禁呆住。他终于明白了李恒口中的现场不正常是什么意思。
“诡异吗?”沈其漫问。
““病态。”
“你是他唯一的心理咨询师,你认为他会***吗?”
“不。”停了片刻,程渊依旧是摇头,“我反而认为存在一个凶手。”
轮到沈其漫愣住了。这么多天以来,围绕之凡的模糊死因各方有千奇百怪的猜测,而如程渊这样口气确定的,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程渊解释到:“从心理学角度说,抑郁症和躁郁症都有可能引起***冲动,患者出于绝望而寻求解脱,但不会把自己弄成这样,因为走到这一步时,他们已经不具备这种多余的意志力。何况,那晚他心情很好,还有约会。我们还约好第二天在咨询室再面谈。”
沈其漫对他的说法感到意外:“那晚他跟谁约会?”
“可惜我没问清楚。也没有机会问了。”
“有人能作证吗?”
“没有,当时休息室里只有我和他,之后他偷了我的钥匙,开着我的摩托车消失了。”
“车我们找到了,它是重要证物,结案之前还不能归还。”
“明白。”
“请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照片,有没有哪里给你特别的印象。”
程渊对上沈其漫的视线,与其说她是在询问,不如说她是在全力观察他,像老猎人观察猎物一般谨慎。于是他把照片又推回她面前,意味深长地问:“沈小姐,你第一眼看到现场时是什么感觉?”
沈其漫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发问,说:“愤怒。”
“直观的第一感觉,不要去思考。”
“震慑。”
“为什么?”
“它……好像在炫耀什么。”
程渊点头,指着照片中的太阳,说到:“太阳,在各民族文化里都是一种特殊的图腾,它产生自人类对自然力量的恐惧。人类认识到自我渺小,才会崇拜这种遥不可及的伟大力量。这种图腾带有强烈的心理暗示,它的目的是展示,意味着有话要传达给看到的人。”
沈其漫若有所思地问:“那它究竟想说什么?”
“死亡是无力的。”
“死亡是无力的。”她重复了一遍。
“如同太阳之下的蜉蝣,十分无力。”
沈其漫打量着程渊,没料到听到这样一番境界之外的说辞。她注意到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里的白色纸花。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凶手,我怕这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程渊总结到。
侍应生端来赠送的点心,沈其漫把照片放回包里,二人静静以对。
离开茶馆后,她心血来潮想去钟摆心理咨询室参观,顺路翻阅一下之凡的相关问诊记录。程渊同意参观,但拒绝交出问诊记录,除非警方下发书面申请,否则他不能泄漏病人心底最隐晦的秘密。
就这样,他带她来到歌和街224号门前,推开来访者大门。沈其漫好奇地看门口那只没有指针的钟。
“你的门牌真别致。钟摆心理咨询室,有钟摆,没指针?”
“说来话长,这名字是我前妻取的,来自于爱伦坡的一篇寓言,我大概记得是说一个人被绑架了,关在孤岛上,头顶上空悬挂着一把钟摆式的刀,一边摆动一边下降,向他靠近。”
“最后呢?”
程渊不好意思地说:“有机会读完它再告诉你结局。”
沈其漫很喜欢这个故事,“这是我听过对恐惧最生动的描述。”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参观屋内。房间十五平米左右,不大,主色调是宁静的绿色,虽堆满东西但不觉混乱。办公桌置于向阳处,与来访者对谈的软皮沙发放在北窗下,面对一片郁郁葱葱的内花园。目力所及之处,皆与外界隔绝,只有平和跟安全感盈满内心。沈其漫忍不住在沙发里舒服地窝了会儿,程渊则静静在不远处含笑看她,她蓦然觉得,若在下雨天,这里一定能令人安心入眠。
书架后面有一扇木门,起先,沈其漫以为那是画,摸到时才惊觉是真的。程渊不得不建议她别开门,“隔壁是我家客厅。”
她松开门把手。还不是闯进他私人天地的时机。
不过,程渊猜中了这一天的开始,却没猜中这一天的结束。
当沈其漫参观完毕离开时,他们迎面遇上早早下课的李修远。三人在院子里尴尬地站住了,程渊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尴尬,总之氛围就是很尴尬——他明显觉察到李修远盯着沈其漫,表情不太自在,而沈其漫的反应更耐人寻味,他们似乎误会了什么。
“他是我的租客李修远,也是我的学生,”程渊忙介绍二人,“这是我的……朋友,沈其漫。”
二人点头致意,沈其漫欲言又止,最后轻轻抿上嘴扬首离开。程渊察觉到空气里弥漫起一股火药味,李修远不中意这位不速之客,这股莫名其妙的火药味一直延续到午饭时间,消失在李修远的泡面味道里,当他开口邀请程渊去观看他的摇滚乐队演出时,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离开咨询室后,沈其漫返回警局。一路上,她都无法停下思考程渊的话,他说话时的风度就像一位远古祭祀,优雅,从容,极具说服力,令人无可抗拒的着迷。另一方面,她是一个女人,她深知只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才能修炼成这样。程渊对她而言,无异于一个谜。
她打开手机备忘录,记下购买抑郁症心理书籍事宜。希望临时抱佛脚是可行的。
心不在焉地推开办公室大门,惊觉在她不在的这半天里,警局里似乎闹过一场天翻地覆,满屋乱七八糟,东西都不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
大嘴神情凝重地站在审讯室外,盯着漆黑的单向玻璃看审讯进展。沈其漫快步走去,看到审讯室里蹲了一胖一瘦两个小流氓,张波坐在对面询问什么,满脸暴躁。她一眼就认出那个高大的胖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响尾区扛把子廖海。
“屋里怎么跟台风刮过一样。你们不是去找廖海录口供吗?怎么把人弄回来了?”
大嘴用指尖戳了下廖海,呵呵说:“胖的叫廖海,瘦的叫哈皮。你说给一人取名哈皮,爹妈是怎么想的?”
“说重点。”
“他俩抗拒逮捕啊,一瞧见我就跑,那我肯定得追啊,兄弟几个在路上打了一架,好家伙!一爪子挠得我血淋淋的!”大嘴不悦地指了下嘴角的抓痕,“当时老子火气就上来了,把人一掀,摊开了拖回来的。漫姐,你绝对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太狗血了。费了半天劲,屁收获没有。”
沈其漫走到隔壁审讯室门口,看到里面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面对警方问讯,一副鼻孔看人的高傲姿态。不过,再浓重完美的妆,也不能掩饰她眼睛下面淤青色的黑眼圈。她从这女人眼里的光芒中感到了一丝神经质。
“她是谁?”
“庄蝶,啥啥娱乐记者,是廖海的雇主。”
沈其漫敏锐地反应过来,“这是个狗仔队?”
大嘴一拍大腿,赞到:“不愧是漫姐,通透!”
原来,当夜跟踪之凡的面包车并非犯罪团伙,而是这个记者雇佣的业余狗仔队。
根据他们双方的口供和拍摄的视频记录,警方总算能还原出之凡最后一段人生旅途里发生的事。
小说《心渊漫游者》 第4章 非正式问询 试读结束。
手机阅读X
手机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