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间里规规矩矩地停放着数具遗体，都是已经经过了清洗和更衣的，就只剩下了化妆这最后一道工序。

这些天为了他们这三个新学徒的教学，其他两个前辈可是忙坏了，他们包揽了遗体整形和清洗的大部分工作，只为留给新学徒更轻松更容易入手的活儿，好让他们可以循序渐进。

当然他们所做的这一切也无非就是希望单位能够留住新鲜的血液。一旦人手充足了，于公部门的工作可以正常开展，不至于总是处于人员配置不全的恐慌之中，而于私嘛......老实说特服组的这几个整容师好久都没有享受过正常的调休了，大家也自然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地降低工作强度，每周至少能休个一两天的假。

此刻师徒四人齐刷刷地穿好了隔离服，他们大口罩瞪小口罩地站在操作间。高洁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她指着那一排待处理的遗体说道，“你们三个，从左到右一人负责一个。我全程在你们身边监督，都打起精神来。”

徐茉莉听了高洁的话，就好像赛场上的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一般，她嗖地冲上前去把最左侧的那具遗体“据为己有”了。

章呈无奈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今天他是逃不掉的，再也没有那么多可以供他开小差的理由了，在这种“横竖都是死”的情况下他只好硬着头皮上。

章呈走上前去，握住了左二那具遗体转运车的扶手，他看到里面躺着的逝者是一位年纪差不多五十岁左右的女人。

而这时，佟姚也站在了他的身边，对着她面前的老者轻叹了口气。那叹气的声音更像是浓重的喘息，章呈不知道佟姚此刻的心情，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整张脸被口罩遮住了大半，他只能看到她那纤长的睫毛正丧气地低垂着。

章呈将目光移回自己的“客户”身上。

这个女人有些消瘦，皮肤松弛得有点像半融化状态的巧克力，在脸上软塌塌地覆盖着。她烫着小卷的头发很是蓬松，然而发丝黑的有些不大自然，像是染过了一样。章呈拨开她的头发，看到了很多发根的确已经发白了。

这时候高洁凑到了他的身边说道，“知道她的皮肤为什么会这样吗？”

说话的时候她还用手去碰了碰逝者脸颊的肉。

章呈僵硬地摇摇头。

“这种现象大概是因为逝者生前曾是个胖子，但由于疾病或者种种原因在迅速瘦身后导致皮肤松弛，就像是她这样。”

章呈听懂了大概的意思。

“你的这个脱相太厉害了，是需要面部填充的，还有鼻腔，也要填充。”

“哦。”章呈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高洁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提醒道，“用填充棉啊。”

章呈的目光从遗体上抽离开，又在工具车上寻找着填充棉。

等他将那一团棉花拿在了手中的时候高洁已经去指导徐茉莉了。

面部填充？应该怎么做？之前章呈只是以学徒视角看着高洁操作过，可现在自己要直面逝者的脸，将她的嘴唇打开，用镊子和手将棉花送到脸颊两侧，再调整形状......

一想到这些章呈就有些发虚，但还是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向了逝者的下巴。

高洁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你还行不行啊？好歹都适应这么多天了，怎么手还哆嗦呢？”

“我......”章呈有些窘迫。

“给我，我来，你填充鼻腔好吧？”高洁拿过了章呈手中的填充棉，开始按压制作着填充的造型。

章呈立刻后退一步，给了高洁比较大的活动空间。

他看着师父手法熟练地让逝者的脸庞回归了胖瘦适中的美感，心中暗自佩服又同时自责了起来。

做完了面部填充的高洁回过头，看到章呈那呆愣的样子她一阵不悦，于是语气严厉地问道，“别跟个雕塑一样站着啦，不是说让你填充鼻腔了吗？行动起来啊！”

“哦。”章呈这才回过神儿来。

他立刻在填充棉上撕下了一小块，在手中团成了子弹头的形状，接着他拿起镊子夹住，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送入了逝者的鼻腔。

“很好，就这么做。”高洁在一旁鼓励。

这句话无疑给了章呈一些信心，在填充完鼻腔后他低下头查看着逝者的皮肤，有些干燥起皮，这种情况在妆前是需要补水的，也就是需要贴一贴面膜来搞定。

这个很容易，拆开包装，面膜纸展平，铺在逝者的脸上，再等待个几分钟即可。

这个五分钟的过程中，章呈自然而然地开始观察起了佟姚那边的情况。

让他惊奇的是佟姚的手法竟然一点也不生涩，她就那么安静又专注地盯着那位老者的脸，仿佛她已经是个“老师傅”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章呈便将那女人的面膜取下，又用化妆棉吸光了她脸上的水珠，接着他拿起粉饼开始准备为逝者上妆。

章呈不知道给活人化妆是个什么样的感觉，那些化妆师看着镜子里客户们的脸庞，可以向她们询问意见——眉毛是要柔和还是要锋利的？眼影还是走暖色调吧？唇彩建议用橙红色，这样既可以显白又能衬托眼影的色彩......

多好，工作期间还能跟客户聊聊八卦家常。

而他的“客户”永远都不会跟他闲聊，也不会发表意见，更不可能投诉他，这样的“客户”真不错，只是章呈还是觉得跟活人打交道比较好。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些，又同时回想起高洁曾对他说过的跟逝者沟通的话，章呈突然觉得这第一次亲自化妆一位逝者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的。

于是他张口轻声说道，“下面我要开始化妆了哦。”

此言一出徐茉莉和佟姚一左一右地纷纷侧头看向他，章呈感觉到了两束排斥性很强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连忙苦笑道，“我......在跟逝者沟通。”

徐茉莉又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了，佟姚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没搭理他。

章呈微微叹气，然后开始用粉饼在逝者的脸上擦涂。

他一边看着逝者的皮肤在粉底的遮盖下变得白皙自然一边想着高洁曾说过的那些手法，哪里的皮肉需要推开，哪里的需要聚拢，记住，一定要认真细致，殡葬面前无小事，必须胆大心细，为逝者上妆也是一样。

慢慢地章呈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进入状态了，他手中的粉饼在逝者脸上摩擦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也许正是因为着急和松懈所以他就忽略了细致，就在右脸涂抹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章呈准备再沾些粉底，与此同时他没注意到自己手中的粉饼还停留在逝者的脸上，而就在抬手的功夫他竟然不小心用粉饼将逝者的眼皮给掀开了。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不假。一个人有没有灵气全靠眼睛来展示，而死人与活人眼神的区别可就太大了。人死后，瞳孔扩散，双目会变得无神且空洞，就更别提灵气了。

最近的几天，章呈的确是密集地见过了一具又一具的遗体，但还没有哪具遗体是睁着眼睛的，所以他也就从来没有看过逝者眼球的经历。

而他的这一下无心之失无疑是把他吓得够呛，那双眼睛虽然无神，但却像只黑色的探照灯一般一下子就锁定住了章呈。

对于他来说，那不止是一双眼睛，更像是一个深渊，深渊中有狰狞的魔怪，它们随时都有可能从那黑灰色的瞳仁中伸出触手将自己带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啊！”章呈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但他的这声略带颤音的惊呼在肃静的操作间里还是显得非常刺耳。

大家都立刻看向他。

“怎么了？”高洁皱着眉头走了过来，她低头一看立刻就了解了情况，“把眼睛合上不就完了？大呼小叫的，至于吗？”

隔着口罩，她看不出章呈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的眼神中分明写着——我不行，我害怕，我做不到。

高洁叹了口气。

这并非是不耐烦，在章呈听来，这声叹息是实实在在的恨铁不成钢。

“你出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个我来。”高洁无奈地说道。

其实很多时候包容比批评的杀伤性更强，章呈看着高洁接过自己的活儿，又看着她们师徒三人忙碌的背影，突然感受到了一种类似于被抛弃了的哀伤。这种哀伤让他不由得自怨自艾了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这件事对自己来说就这么难？发叔说过，别人能行你为什么不行？是啊，为什么不行？

现在他就这么怔怔地站着，成了这操作间里的一个多余的人。

师父高洁让他出去休息，章呈想了又想还是没有离开。他觉得自己绝不能再像个蜗牛一样遇到点风吹草动就想着钻进保护壳里，他不能走，绝对不能。此刻虽然自己有些犯怂，但至少还没输得彻底，一旦他再选择逃离，那可能在输了脸面的同时还会输掉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

小说《天堂摆渡人》 第十三章师徒四人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