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大清早，章呈刚到单位就赶到6号遗体告别厅。他在高洁的监督下为躺在冰棺里的韩筱燕进行最后一次补妆。

此时韩筱燕的家属还没有到达，告别厅里安安静静的，左右两侧摆放着许多写着挽联的花圈。章呈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所有花圈的颜色搭配都很不协调，虽然每一种颜色单看起来都还不错，可凑到一起就会让人有一种心情沉重的不适感。

此时韩筱燕正像个仙女一般被黄白花卉簇拥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而她脸上的粉底则是在冰棺中结了一层水汽。

章呈用化妆棉轻轻地吸干了那些水珠，接着又用粉扑开始上妆。

“一会儿她就要被火化了是吗？”章呈问道。

“对。遗体告别后，咱们的工作人员就会把逝者从这个门转移到火化间，然后按照安排表推进指定的火化炉。”高洁指着右侧的一扇大门说道。

“那一会儿要是不忙的话，我可以过来参加一下她的遗体告别吗？”

高洁含着笑说道，“你怎么不干脆跟燕燕合张影啊？”

章呈瞪大了眼睛看着师父，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算了，不逗你了。你想来就来呗，不过今天活儿不算少，你还是自己把握时间吧。茉莉知道我给你开小灶教学后成天嚷嚷着要让我一对一教她，今天我得带她清洗遗体了，没工夫安排你。”

得到了师父的应允，章呈便一直盯着时间。在为一位逝者化完妆后，他跟其他同事打了声招呼就立刻脱掉一次性隔离服奔着6号遗体告别厅跑了过去。

但很遗憾，当他到达的时候，告别厅里已经没人了，冰棺中韩筱燕的遗体也不见了踪影。章呈开始埋怨着自己的动作太慢，耽误了事情。

在一位礼仪组同事的指引下，章呈又跑到了火化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但他就是想再见韩筱燕一面，作为自己的第一位从头到尾服务的对象，章呈想要跟她好好告个别。

也许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执念才让他完全顾及不到火化间里的恐惧，他能感受到的唯有想见韩筱燕的那种急切的心情以及火化间里炙热的温度。

“哎，小子，干嘛呢跑的呼哧带喘的？”迎面而来的老李拦住了章呈。

见到老李，章呈如获救兵，“李叔，快，快带我去见一下逝者韩筱燕，她在哪儿呢？”

“韩筱燕？”老李走到一张办公桌前，他拿起上面的一只老花镜看着一张安排表，“哦，韩筱燕，已经进炉了，3号炉。”

章呈听后愣了一会儿，“3号炉在哪儿？”

“最里边。”老李抬手一指，接着问道，“这人跟你什么关系啊？”

章呈来不及回答，连忙迈开大步朝着最里面跑过去。

离火化炉越近他就越觉得那温度让人难以忍受，那一台台大型的火化机仿佛是炎魔一样的怪兽，将一具一具的遗体吞入了血盆大口。用不了多一会儿，那些被送进去的遗体，甭管皮囊什么样子，出来时都会是一个模样。一片灰白，无一例外。

章呈即使跑得再快也是无法与已经进炉了的韩筱燕相见的，但这一次的经历却让他认识了火化组的“名人”郝满意。

郝满意的名字虽然听起来很向阳，但人却丧得可以，而之所以说他是火化组的“名人”是因为他那阴郁且不会为人处世的性格总是让他与同事们格格不入，在殡仪馆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个怪胎一般的存在。

此时的章呈站在三号炉跟前听着炉里传来的阵阵响动心中一阵惋惜，过不了多久不论是那套仙气十足的芭蕾舞服，还是精致灵动的头饰，都会跟韩筱燕的遗体一样化成灰烬，再从这台大机器的口中吐出来。人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如此这般走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章呈不禁开始困惑。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人生的意义产生了较为深入的思考。

既然会死为什么要生？既然本没有为什么要创造？人是从哪里来？最终又归于何处？

许许多多深奥的问题在他的脑海里腾云驾雾着。

“你来这儿干嘛？”一个低沉的嗓音问道。

章呈转过身，看到一位身穿火化组工作服的男孩就站在自己的身后，他手上的那双白色线手套尺寸有些太大，看起来松松垮垮的，而且上面还满布着污渍。这男孩的年龄看上去应该与自己相仿，样貌不赖，头发微长遮住了眼睛，而为了能让自己的眼睛露出来他则总是需要不停地甩头。

要说章呈来殡仪馆上班也快有半个月了，他每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可以大批量地见到单位的同事们，可面前的这张脸完全没有一丁点儿让他觉得熟悉的样子。

章呈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的胸牌，于是他也看了对方的一眼。

火化师，郝满意。

名字很喜庆，人却看不出半点儿欢实的劲儿。

这是章呈对郝满意的第一印象。

“我来看看这位逝者，这算是第一位经我的手完整入殓的逝者，所以我......”

“来晚了，你现在想见只能去捡灰炉那边等着了。”

“捡灰炉？骨灰吗？”

“嗯。”

短短的几句话让章呈意识到了此人的高冷程度或许可以堪比佟姚，这个郝满意在跟人说话的时候都不看对方眼睛的，而且脸上一片默然中还透着一股子桀骜。

章呈心想，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工作你桀骜个啥劲儿呢？

无奈他便道了声谢，然后就转身沿原路往出走。

老李还在那张办公桌前站着，看到章呈走出来他连忙问道，“不工作啦跑这儿来，那个韩筱燕是你朋友？”

“嗯，算是吧。”

“怪不得。”

“那我先回去了李叔。”

“嗯。”老李看着章呈走到门口又叫住他，“哎小章，回来。”

“啊？”章呈转身走回去，“有事儿啊李叔？”

老李从衣襟里掏出一盒药交给他，“你帮我把这药给广发送过去，我刚没瞧见他，不知道是不是出门了。”

章呈把药盒拿在手中看了看，是斯达舒。

“发叔有胃病？”

“可不。这可真是老了，昨天下班后我俩一起吃饭，酒没少喝，结果他就胃疼了。今天早上我看他还不舒服而且没带药就想着把这药给他送过去。”

“那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他能去医院？哼，你要有能耐你就劝吧，劝成了算你立功一件。”

章呈掂量着药盒想了想，“李叔，那个郝满意是新来的吗？”

“新来的？他都来五年了。”

“啊？那他今年二十......”

“好像二十六七吧，咋啦？”

“没咋，我还以为他跟我差不多大呢。”

“哪儿啊，那小子就是长得年轻，但他性格古怪，成天闷闷不乐跟谁欠他八百块钱似的。”

“可我吃饭的时候好像从来都没见过他呀。”

“那孩子另类着呢，从来不跟大家伙儿在一块儿吃东西，都是打完了饭猫起来一个人吃。”

“哦，那还真够另类的。”章呈再次看向火化间的方向，“李叔，那我先回去了啊。”

“别忘了把药给广发送过去。”老李提醒道。

“放心吧，忘不了。”

出了火化间的大门，章呈直接奔向驾驶组那边。刚走到门口他就看到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吴广发。见他脸色铁青，一副难受的样子，章呈连忙问道，“发叔，您还胃疼呢？”

吴广发将紧皱的眉头努力地舒展开，“你咋知道？”

“李叔刚跟我说的。”

“这个老李哎！”吴广发气得直咂嘴，“嘴比棉裤腰还松。”

“人家李叔是关心您，让我给您送药过来的。”章呈把药递给吴广发，“赶紧吃了吧。”

“啊挺好，我这正要出去买药呢。”吴广发接过，转身回了办公室。

章呈为他兑了杯温水，看着他把药吃下，“发叔，我带您去医院看看吧。”

“不去，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一不注意就犯，下次我小心点就好了。”吴广发又顺了几口水，接着在椅子上坐下。

“就是老毛病才更要看呢，很多大病都是拖大发的。”

吴广发眼睛一立，“你这孩子怎么比老李还烦人？我说不去就不去。”

一听吴广发的语气强硬，章呈便有些不敢言语了，“光吃药能好使吗？”

“能，我吃上药就好。你放心吧啊。”

“好吧，那我去工作了，您要是需要去医院随时找我。”

吴广发甩手打发道，“快去吧，快去吧。”

章呈前脚刚迈出门去，吴广发立刻抬手按住了胃部，脸上的表情一阵扭曲。

回到操作间，章呈便又开始忙碌了，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惦记着吴广发的胃病。

他承认，自己刚刚是又怂了。在吴广发那强有力的固执之下，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不敢再坚持什么。

但就任凭他这样了吗？章呈觉得不可以，再怎么说这干爹也是自己认来的，而且发叔那认干儿子的一千块钱在自己身上还热乎着呢，所以不管怎么样自己也应该为此做点儿什么。

想到这些，章呈下班后便直奔保健品商店，把各种胃粉、米稀、鱼油之类的营养品买了一堆，一千块钱顷刻间不见踪影，比卫生纸的消耗速度都要快。

回到家被父母问及，章呈只说是帮朋友保管，明天还要带到单位的，因此父母也就没有多过问什么。

看着这一堆保健品，章呈心里踏实多了，他这个干儿子总算能为干爹做点儿什么了，这样的话好歹也算没白认亲。

第二天章呈带着大包小裹的东西到了单位，为了不引人注意他特意事先把东西都装进了一只黑色大号布袋里，他预备着等上午忙完就给吴广发送过去。

可这么显眼的一大包东西自然不能逃过徐茉莉的审查，她很快就发现了里面的实质内容。

“呦，这是要给哪位领导送礼啊？”

“嘘！别跟别人说，这是我给发叔买的。”章呈一脸严肃地提醒道。

“那不分我点儿？”

“都是管胃的，也没有零食，分你什么？”

“好吧。”徐茉莉失望地撇了撇嘴。

“哎茉莉，佟姚还没有消息？”

徐茉莉摇头，“昨晚给我回了一条信息，说让我别担心，她没事，接着就又没信儿了。这小妮子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唉。”

这样的答复是在章呈的意料之中。不过还好，好歹回消息了不是。

这段时间，章呈觉得自己闲暇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盼着佟姚回来，可等啊等，一直等到了今天，佟姚的消息没等来，却等到了一场特大交通事故。

小说《天堂摆渡人》 第十九章另类同事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