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殡仪馆待得一天比一天从容的章呈本已开始渐渐地树立了一些信心，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更大的考验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横亘在他的面前。

就在章呈跟徐茉莉打听完佟姚消息后不久，高洁那飒爽的身影就如同幻影一般冲进了办公室。

还没来得及反应章呈就听到高洁用命令式的口吻说道，“赶紧换衣服，有任务了。”

徐茉莉一脸的不解，又不紧不慢地看着师父问道，“什么任务啊？”

高洁提高了音量，“快跟我去换衣服，抓紧时间，等上了车再说！”

章呈从未听到高洁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因此一阵不祥的预感让他心头一紧，他和徐茉莉短暂地对视后立刻跟着高洁去了更衣室，三人迅速套上隔离服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

紧接着他们便上了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运尸车，章呈看到部门的另一名整容师小马哥已经坐在里面了。特服组的整容师们只留了老张一人在殡仪馆“镇守”，其余的全员出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路上，章呈终于知道了原因。

就在今天早上六点三十分左右，离这儿不远的江城南口高速收费站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据说是因为一辆重型挂车失控导致多车连环相撞，截止到目前已经造成10人死亡，15人受伤，而且伤者重伤居多，因此死亡的人数很可能还会继续上升。

高洁说，事故现场的遗体收敛也是特服组整容师们的工作内容。到达事故现场后，他们要配合现场的法医做好一系列的辅助工作，即遗体的拍照、清理、验伤等等。

这些讯息来得突然，章呈从未想过自己在有生之年会跟法医扯上什么关系。

“法医？用......用不用我们跟着解剖啊？”章呈觉得自己那好不容易摆脱得差不多了的恐惧再一次将他包围，并且大有肆虐蔓延的迹象。他开始恐惧，开始担心这半个月的历练会不会就此毁于一旦？然后自己就又会重新回到之前懦弱无能的状态里去。

“你想太多了，我们跟着解剖那法医干什么？”高洁打消了他的顾虑。

“那为什么要辅助法医啊......我们跟法医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徐茉莉便就插话道，“章呈，你不会还不知道法医的解剖室就设在咱们殡仪馆吧？”

章呈愣头愣脑地看向徐茉莉，然后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

高洁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解释道，“现在的多数解剖室都设在殡仪馆，因为方便善后。而有时候我们也要去解剖室协助法医做遗体后续的缝合处理工作。”

高洁的这一番话字字都如同一记重锤，直接敲击在章呈的胸口窝上。

解剖室、协助法医、遗体缝合......

这不是要了亲命了吗？

徐茉莉用身子撞了撞章呈，调侃道，“哎，又害怕了？挺直腰板儿啊，怎么还吓堆了呢？”

还没到达现场，章呈满脑袋里就已经开始猜想着可能见到的惨状。而徐茉莉则还是如往常一样，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地亢奋着。

事实证明，现实远比想象残酷得多。

当章呈跟着师父高洁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他直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那场面足以令他永生难忘。

虽说用地狱来形容眼前的场景有些太过夸张，但这景象分明不像是人间所有。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事物仿佛被死神撩拨过一般，残破的让人绝望。许许多多在挤压和撞击后变了形的车辆东倒西歪地分布在周围，收费站也被撞得破烂不堪，这场面完全就是灾难片里的场景再现。

不一样的是灾难片总有散场的时候，当影院里的灯光亮起，人们便会从压抑的天灾情节中走出来，因为大家知道那是假的，是影视制作团队耗费了几个亿做出来的足以乱真的特效场面，而章呈此刻面对的却是一场真实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人祸。这场灾祸不仅成功地登上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并且让章呈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死无全尸。

当第一具遗体映入他眼帘的时候，章呈几乎是瞬间瘫软了下来，即使有徐茉莉及时的搀扶，他的两个膝盖还是不由自主地打着弯儿。

这个时候再去回想之前那个纹身哥的面容已经毫无用处，那纹身哥纵使丑陋，可他的轮廓还能看出人形，而此时所见的这位他却要不停地让自己相信这一堆残缺不全的狰狞之物曾经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具遗体的躯干呈一种怪异的姿态弯折着，右脚和左臂已经不翼而飞了，而遗体的头部被压在了车轮下方，脑组织散落一地，已经破碎到无法辨认了。

这是何等让人胆战心惊的画面啊！

“章呈，你振作一点！”高洁的声音传进了章呈的耳朵里，“还行不行？不行你就在一边待着。茉莉，你别管他，跟我过来。”

听到高洁的命令，徐茉莉只好松开了章呈，临走前她嘱咐道，“别怕，就把尸体当成是一个个萝卜，你缓一缓啊。”

萝卜？有这模样的萝卜吗？这个建议对于章呈来说显然毫无用处。

没有了徐茉莉的搀扶，章呈直接瘫坐在地上，他看着高洁他们直奔现场的法医和交警那边而去，交谈几句后他们便着手行动了起来。

徐茉莉一点儿都不含糊，让搬运尸体就立马冲上前去，完全就是一副女汉子的作风。

而一旁的章呈则神情恍惚，仍然处于“半晕厥”状态。

眼前的景象虽然清晰，可章呈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耳朵像是失聪了一般，他的世界里无比的宁静，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持续不断地震颤着，一声接一声。

突然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干嘛呢？跑这儿玩儿行为艺术来啦？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身上罩着严严实实的隔离服，章呈完全辨认不出对方是谁，但那个陌生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多半是不认识这个男人的。

“我是章呈，你是？”章呈有气无力地问道。

“我是负责这场事故的法医，你是殡仪馆那边过来的吧？”

章呈强撑着站直了双腿，点了点头。

对方质疑地问道，“你殡仪馆过来的怎么还瘫了呢？没见过大场面啊？”

“没有。”

“真是缺练。没事儿啊，坚强点儿，这场面再吓人难道还有最近的股市吓人吗？”对方朝章呈的后背猛拍了一下。

那一声震颤打得章呈瞬间清醒了不少。

对方没给章呈过多缓和的时间，直接推着他走向高洁那边。

“赶紧干活儿啊，别愣着了。”

章呈的恐惧在对方看来实在微不足道，而对方让他坚强的过程也是十分的简单粗暴。

章呈几乎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就来到了刚刚那具残破的遗体旁。一名法医正对着遗体拍照，拍摄结束后徐茉莉招呼章呈道，“章呈，你抬脚，我抬上身行不行？”

短暂的迟疑后，章呈连忙点头，接着他便走到那具遗体的脚边蹲下身，跟徐茉莉一起合力将那具变了形的尸体抬上担架。整个过程中他如同站在高空一般，一直将目光放在平视的角度，丝毫不敢向下看。

从手感上来分析，章呈觉得这具遗体身上应该没有哪根骨头是完好无损的了，它是那么的沉重又瘫软，而且还老老实实的任人摆布。

看到章呈进入工作状态的高洁走了过来，她压低声音提醒道，“对于破损的遗体，我们一定要尽可能地将所有能寻找到的人体组织都收敛起来，让逝者的遗体尽量保持完整。”高洁指着遗体刚刚所在的位置说，“你们两个现在去把地上的碎肉捡起来收好。茉莉你跟章呈一起操作，给他壮壮胆。”

“师父，那这左臂呢？”

“那个待会儿再找，你们先按我说的做。”

“是。”徐茉莉领命道，接着又用商量的口吻问向章呈，“哎，走啊。要不你站我身后先看着我做？”

“不用，让我试试看吧。”章呈知道自己是在强撑。

当二人拿着收纳袋走到那散布了一地的碎肉跟前的时候，章呈一阵眩晕。他看着那被血肉渲染得发红的地面开始双脚不稳，接着胃部的抽搐让他本能地逃离到一边，扶住铁栅栏后立马扯下口罩开始呕吐。

残存在胃部的早饭从口中挥洒出来，紧接着就是一阵难闻的胃酸味儿。

太恶心了，真的太恶心了。

他大口呼吸，同时目光在周围寻找着可以用来漱口的饮用水，而就在这时师父高洁的身影进入了他的视野。他看到她在刚刚的车轮旁蹲下身，似乎是从地上捧起了什么东西。

从位置上分析，如果没猜错的话，章呈觉得那应该是那位逝者的脑组织......

他看着那个清瘦的白色身影在一片破败中穿梭，去寻找逝者散落在各个角落里的人体“拼图”。

她的样子从容不迫。

阳光温暖地洒下，虽然那光明给不了这片疮痍以新生，但却可以照亮那些白色的身躯，让他们像镀金一样焕发着夺目的光泽。

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上。闹钟响起，洗漱穿衣，吃过油条豆浆，搭乘地铁公交，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在国家构筑的保护网里每个人都可以安全而无害的生活，这是一份难得的安全感。然而这世界终究避免不了要有苦涩与残破，不那么美好的东西总归是要有人来面对的。

这就是这份职业所肩负的使命。

由此章呈想起了小时候家里的那一缸游鱼，里面有一条灰色带白点儿的鱼相貌十分丑陋，章呈一直都很不喜欢它，他觉得把那条臭鱼跟其他五彩缤纷的鱼儿放在一块儿简直大煞风景。可父亲却告诉他，那丑鱼叫清道夫，它杂食，不仅可以吃掉残食污垢，就连鱼儿的粪便都能一起清理掉，如果养在鱼塘里还能帮忙净化水质呢。

现在看来，这份职业不正是像清道夫一样吗？哪里有死亡，哪里就会有这些白色的身影。用不了多久，所有的遗体都会悉数被收敛好，等到事故车辆被转移走后，这个地方很快就会恢复如常，就像死亡从未造访过一样。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章呈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这么怂下去了。

他回到车里用湿巾擦了擦脸，深吸两口气后他重又戴上口罩，接着便步伐坚定地朝着他的师父走去。

看到章呈回来，高洁指着另一辆变了形的白色轿车说道，“你去收敛那边的去，那边的比较完整。”

章呈点头，立刻步伐稳健地向白色轿车那边走去。

小说《天堂摆渡人》 第二十章死无全尸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