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休息室将韩妈妈带到整容间的过程中，章呈眼看着这位年轻的母亲步伐踉跄却不敢搀扶。

这是高洁在教学过程中提醒过他的，她说由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所以大多数的情况下都要尽量避免与逝者家属有肢体接触。不主动握手、不说再见是这一行的“行规”。

因此章呈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对方的身边，同时双臂张开护在她的左右，像过去宫里的“奴才”一样，生怕自己的“主子”随时会有晕倒的危险。

章呈觉得，也许此刻的她最需要的只是一个拥抱，不论什么人，能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就好，可是对此章呈却什么都做不了。

当看到穿着芭蕾舞服躺在转运车上的女儿时，韩妈妈登时泣不成声，“燕燕，燕燕啊！我的乖女儿！燕燕！”

高洁立刻走过来安慰，“您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燕燕现在已经离开了，您还是节哀顺变，送好她最后一程吧。”

看得出来韩妈妈在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忍耐着让自己尽量不发出声音，但泪水还是持续不断地自脸颊流淌下来。

“我们现在要为逝者上妆了，您就站在这里好吗？”

韩妈妈点头表示同意。

高洁又不放心地暗示了一句，“眼泪流到逝者身上是不好的。”

韩妈妈捂着脸再次点头。

“我刚刚看到袋子里还有一些发饰，是不是对逝者的发型有什么要求呢？”

对方匆忙擦去眼泪，翻出了手机，将一张逝者生前的舞台全身照递给高洁看。

照片中的韩筱燕单脚立地，身形优美地舒展开，像一朵雪莲一般在舞台上尽情地绽放着光彩。这让章呈又想起了她脚上的伤，也许对于舞者来说，为了这样光辉的一刻，受再多的伤都不算什么。

高洁用木梳一下一下将逝者绵软的发丝梳开，再用皮筋为其在头顶扎了高高的马尾，接着她手法熟练地将头发盘成规规矩矩的发髻，又调整了角度和高度。在左右端详没问题了以后，高洁将那些亮晶晶的发饰为逝者戴好。

这姑娘美得不可方物。

“剩下的任务就交给你了。”高洁说完便站到了韩妈妈的身旁。

“不是你来化妆吗？”韩妈妈问道。

高洁眯起眼睛，低声道，“他可厉害了，让他来。”

说完高洁还不忘朝章呈挤了挤眼睛暗示他加油。

韩筱燕的母亲“哦”了一声，然后定定地看向章呈，等待着一场能让女儿焕发神采的“仪式”。

章呈微微点头回应，接着就开始了面部的全面清洁。

他认真地用酒精棉擦拭着逝者的眼部、鼻腔、双耳上的污物，然后就是全脸清洁。

完毕后章呈开始准备上妆。手拿着粉饼，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看向高洁问道，“常规的妆容会不会太黯淡了？我看刚刚照片上面逝者的妆容很明艳。”

“请问您对女儿的妆容有什么要求吗？”高洁问向韩妈妈。

“就像刚刚照片上的样子，给她化一个，可以吗？”

“那么能再给我看一眼照片吗？”章呈问道。

韩妈妈连忙把手机申到章呈面前，同时目光寸步不离地盯着女儿的脸看去。

章呈在化妆箱里将几只不常用的口红都找了出来，一个一个进行比对，最后他手拿着两只口红开始纠结。那两只都与照片上的唇色相近，差别是一个颜色深一些一个颜色略明亮。

“浅色打底，叠涂深色。”高洁提醒道。

章呈点头，把口红放到一旁，开始准备为逝者涂抹粉底。

在粉饼即将落下时他注意到了逝者的脸上已经渗出了些水珠，那是因为遗体正在解冻所致。他将逝者脸上的水分擦干，接着用粉饼开始涂抹。

整容室里，韩妈妈的抽泣声持续不断地传来。

这一次，也不知是因为逝者的遗容太好看还是怎么，总之章呈破天荒地感受不到任何的恐惧了，他的内心一片平静。他的双手在逝者的脸上忙碌着，而他的脑海里则想起了吴广发的“皮囊衣裳论”，由此他便不由得联想到逝者韩筱燕的灵魂。

就像师父高洁说的那样，如果人是有灵魂的，那么此刻韩筱燕的灵魂会不会正跟她的母亲并肩站在一起？也许她正环抱着母亲的腰，试图撒个娇，或者她正无奈于自己无论如何也安慰不到母亲，再或许她就只是淡然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遗体被一点点装扮得跟她生前一模一样。

章呈觉得，说不定她正微笑着看向自己呢。

一股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章呈回过神儿来，用眉笔勾勒着逝者眉尾的弧度。接着是口红、腮红。

终于韩筱燕在他的装扮下看起来就跟照片上那个随时都会腾空而起的姑娘一样了，这是如此的令人欣慰。

高洁走到逝者跟前检查了一番，接着对章呈点头表示通过。

二人朝向遗体深鞠一躬，起身后高洁看向韩妈妈道，“妆化完了。因为遗体告别是在后天，所以现在还不能入棺，我们待会儿要把逝者送回冷藏柜。”

韩妈妈缓步走上前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女儿，此刻的她明明看不出女儿跟生前有什么差别，可这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燕燕！”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把章呈的心震得四分五裂，他不禁也跟着眼眶一红，险些落泪。

将遗体送回冷藏柜后，章呈和高洁将韩妈妈一路送到了大厅。

临别时，对方泪眼婆娑地连连道谢，同时伸出手来握住章呈的，“谢谢你小伙子，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真的谢谢你。”

章呈本能地想要躲闪，但又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只好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手。

“节哀顺变。”他说。

“二位留步吧，我先走了。”韩妈妈转身离去。

“再......”

一个“再”字刚一出口，高洁立刻机警地抬起手打在了章呈的下巴上，他听到了自己上下牙齿清晰的撞击声。

意识到自己错误的章呈立刻道歉，“对不起师父，我今天一下子就犯了两次忌讳。”

“没事儿，第一次是逝者家属主动握你的手，这种不算犯忌，只要我们不主动就好。而第二次，我不是给你拦下来了吗？走，回办公室。”

尽管高洁已经如此说了，可章呈还是一阵自责。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泄愤式地嘟囔着，“怎么总是会犯错啊。”

听到他这句话的高洁回头说道，“今天表现不错啊，我非常满意。”

章呈立刻快步跟上追问，“真的吗？我表现得不错？”

“你不这么觉得？今天没用我提示你就能想到逝者也许不应该化普通的妆容，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反正比我那会儿强。”

章呈当然是知道这次自己做的还可以，可他就是希望这种肯定能从高洁的嘴里说出来，但千想万想他也没有想到师父会对自己有如此高的评价。比她那会儿强？怎么可能？师父是那么的出色呀。

这个韩筱燕的入殓工作对于章呈来说是里程碑式的经历，他在这一次的工作中收获颇丰，而且从逝者家属的感谢中，他似乎寻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以及由这份工作带来的感动。

那一声谢谢，真的是让人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这个韩筱燕肯定是要补妆的，后天你跟踪处理一下好吧？”高洁说道。

“谢谢师父给我这次机会。”

“这个感谢我接受。”走回办公室，高洁坐在办公桌前说道，“我那会儿是给我师父打了半年下手才开始独自处理入殓工作的，跟我比起来，你们几个的速度可是快多了，也系统多了。”

章呈点头。

“说说现在什么感受吧？”

章呈在饮水机前为自己接了杯热水，他把杯子抱在手中想了想，“挺感动的，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真好。”

“这也是我会热爱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记得我第一次被逝者家属感谢的时候也是刚参加工作不久，跟你这次差不多，同样都是英年早逝的孩子，但比你这个要复杂，因为还涉及到整形和缝合，我是跟我师父两个人一起完成的。遗体火化后，逝者家属还给我们送锦旗来了，虽然主要是感谢我师父的，但那我也觉得荣幸。”高洁说着便拿起手机开始翻弄，“哎呀，下单把我喜欢的那件衣服买了。我这人有一毛病，平时要是在淘宝上看到喜欢的贵的东西从来都不下单，就放购物车里，一等到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付款，说买就买。”

章呈意外，“师父，你现在为什么心情不好啊？”

“那韩筱燕谁看了心情能好啊？年纪轻轻，那么漂亮，大好的年华似锦的前程都等着她呢，结果她说走就走了。她要是因为个病因为个灾的走了那她家人心里还能好受些，可她竟然就因为感情上那点儿破事儿一下子想不开***了。唉，太愚蠢了！”

说话的功夫，高洁已经付完了款。她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身体向后靠向椅背说道，“章呈，我跟你说，千万别为了感情这种东西做傻事，不值得知道吗？”

“师父，我不会的。”

“有病就看病，别一个人闷着，你就有点儿闷。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心理脆弱着呢。”

章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师父，佟姚还没有消息吗？”

高洁轻叹口气，摇摇头，“她呀，爱干嘛就干嘛去吧。我早就看出来了，那个佟姚的心就不在这儿。”

这一晚上的相处让章呈对师父高洁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原本高洁在他的心中就是一个女强人的形象，她工作中从容不迫，遇到问题天不怕地不怕，但这样的人原来也有感性的一面。当她看到年轻的逝者，她也会难受，就像看似平静的海水一样，实际上深处已经暗潮汹涌了，很多时候她的柔情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小说《天堂摆渡人》 第十八章家属致谢 试读结束。